Sunday, October 30, 2011

《賽德克. 巴萊》非一般的血肉史詩

Ming Pao Daily News
P12 | 周日搜影 | 家明雜感 | By 家明 2011-10-31


魏德聖的《賽德克.巴萊》確是觀影的考驗。不是說它兩集共4 個半小時的篇幅,而是它對霧社事件複雜面的呈現,頗出乎觀眾意料。

宣傳嘗試讓《賽》片喚起觀眾的《阿凡達》印象,有點捉錯用神,只怕令人有錯誤期許。事實上這也把《賽》的影響力與重要給低估了。

我看了《賽德克.巴萊》兩次,第一次上下集分開來看,第二次是兩集一氣呵成。得承認,最初只看上集《太陽旗》的印象不好,但看完《彩虹橋》就整體改觀了,影片兩集加起來才算完整。

另第二次比第一次好看,因為故事的信息量不輕,覆看更弄懂前文後理及角色的轇轕。發行公司附印的人物關係表也好,有助觀眾明白故事——《賽德克.巴萊》也是沒所謂「劇透」的電影,霧社事件的始末本來不是秘密,觀眾沒必要保持白璧無瑕的觀影純真;反而多讀與《賽》有關的材料,電影看來會更有收穫。

看前多讀背景資料更有收穫

《賽德克.巴萊》之用心良苦,在於嘗試帶觀眾進入賽德克族人的世界,那跟我們的道德價值有不少衝突。他們的信仰、對彩虹橋世界的嚮往,直接影響了在世的言行。狩獵、出草(獵殺敵人頭顱)、血祭祖靈,是原住民青年的成人禮,只有驍勇戰士才配紋臉,臉上紋上圖騰,才配在死後通過彩虹橋到祖靈的家。日本人對台灣的殖民統治,引進了「文明」,但郵局與銀行對原住民毫無意義。原住民失去了獵場,傳統及信仰日漸受到動搖。於是,對賽德克族而言,是活在當下的苟延重要?還是反抗統治奪回種群的尊嚴重要?霧社事件爆發後,有頭目不肯參與免招滅族之禍,也是這種生死選擇的矛盾。

《賽》不是「阿凡達」的三毫子文化衝突,故事的原住民及日本人並不二元對立。賽德克族人沒被過分美化,日本人也非十惡不赦的妖魔。編導魏德聖放棄了最討人歡心、易懂的戲劇手法,以更微妙的處境、更複雜的人物性格來說故事。《賽德克.巴萊》中沒有絕對好人、壞人,觀眾的視點甚至不斷在原住民及日本人之間轉移,教我們看見不同人物的限制及苦衷。如此主流電影(史詩大製作)的格局,竟打破了類型片一貫的觀影預期,可見魏德聖之藝高人膽大。《賽》也許叫人看得混身不自在,但肯定更刺激思考,有更廣闊的討論空間。老實說,看完兩次心情久久不能平復,電影帶出很多問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

打破類型片一貫觀影預期

比如主角莫那魯道就不簡單了,《賽德克.巴萊》寫了他3 個成長的階段,年輕時他相當鹵莽,好勝心強甚至不顧族人死活。成年後,他是發起霧社事件的靈魂人物,是族中最受尊敬的頭目;他多次訓誡年輕的族人別急進,要學會獵人的等待。但影片也有自嘲,莫那長年累月收集火柴而積累成小型火藥庫,因得到花岡一郎的協助一下子變得沒有意義, 「等待」有時也枉然。上集《太陽旗》最後的公學校大屠殺是影片最具爭議的場面,莫那魯道是始作俑者。母親在公學校場地的呼喊,配樂用的祖靈怨歌瀰漫一片哀愁,連串慢動作,以至莫那魯道背槍狂奔時瞥見樹上一朵孤獨的紅櫻花( 相對其他場面的遍地紅櫻),都表達了對殺戮以至莫那魯道的懷疑。

《賽德克.巴萊》兩集也花了不少篇幅在花岡一郎及花岡二郎這對義兄弟身上。他們是原住民,從小受日本教育,為日本人效力,於是有了雙重身分。但裏外不是人,一方面受族人排擠,在日本人眼裏地位也次等。莫那魯道一度質問花岡一郎,死後要葬在日本的神社還是祖靈的家。花岡一郎及二郎突顯了身分文化衝突,1930 年時兩股勢力、信仰的水火不容,沒有誰對誰錯,但他們的掙扎教人非常難過。《彩虹橋》開始不久,族中的婦孺為節省糧草、成全族中戰士,在林中集體上吊;一郎及二郎在事件爆發後也生無可戀,與家人一起自盡。這幕在滂沱大雨襯托下氣氛非常震撼,肝腸寸斷,看得人涕淚交流。

人物有血有肉教人難忘感動

《賽德克.巴萊》技術上也許有不少瑕疵,但有血有肉的人物成就了電影,在在教人難忘、感動。除了上文提及的,還有年輕的賽德克戰士巴萬,最初只是個黃毛小子,後來經歷了與母親訣別的悲慟,在戰場上成長,臉上紋了圖騰,眼神充滿鬥志(演員銳利的眼神是影片另一精彩的地方),年紀輕輕卻一夫當關。另外,日軍的司令鎌田彌彥,初時恥笑下屬尊稱賽德克人為「戰士」,最後霧社事件告一段落,他看到山野開滿紅櫻花也不禁問: 「為何我會在這遙遠的山地,見到我們已消失百年的武士道精神?是這裏的櫻花開得太漂亮了嗎?」300 人的賽德克族奮勇頑抗船堅炮利、數以千計的日軍,令鎌田的態度徹底改變。

魏德聖本人有沒有立場?這自不用說了。《賽德克.巴萊》上下集的一首一尾,都強調祖靈鳥很有靈性;莫那魯道向小孩講述賽德克族由來的傳說,說最初男女從木頭及石塊誕生;碰巧莫那死後的遺體奇妙地分成白骨及木乃伊兩部分,暗暗呼應了遠古的傳說。電影以人出發,同時歌頌神秘的自然力量。當然,還有最後一幫賽德克戰士在遙遠天邊,昂首闊步走過彩虹橋的場面。這超現實的景象,由一名不知名的年輕原住民獵人親眼目睹,傳承的意味自不言而喻了。

儘管霧社事件具爭議,魏德聖還是以敘事的細節向我們說明,賽德克族人對信仰的堅持,銳利眼神背後的勇氣與精神,是多麼讓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