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23, 2013

東京,東京

2013年4月24日
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重拍《東京物語》,表明以致敬心態追隨大師步伐;縱然《東京家族》不是完全shot-by-shot的重拍,但將兩片拉在一起討論無論如何也是在所難免。如果觀眾不抱一個犬儒、懶惰的心態,不武斷地假設重拍經典一定新不如舊,那麼在仔細冷靜的比對下,我們其實可以得出比「哪一部較好」更成熟、更有深度的結論。除了情節與人物設定上的改動,《東京家族》與《東京物語》最大的分別是他們的世界觀、價值觀。打個譬喻,我覺得《東京物語》像一個被迫向前行而滿帶不甘地回望顧盼的人,《東京家族》就似一個舉步維艱但目光永遠向前的人。
只要比較兩片的紀子就可以看出它們最重要的差異。雖然紀子出場的時間並不算十分長,但毋庸置疑她是影片裏的核心,代表了創作者所擁抱的美好價值。舊版的紀子(原節子飾)是平山老夫婦的寡媳,嚴格而論她與老夫婦的關係已較疏遠,但偏偏她不但克盡媳婦的責任,而且比老夫婦的親兒女更疼愛他們。紀子的孝順、善良、守禮、愛心令她在一眾形役勞碌於城市的兒女輩中,成為最得人歡喜也是最能讓人認同的一個。新作的紀子(蒼井優飾) 給安排成老夫婦孻子昌次的女友,原版紀子的良好品德大致上都在《東京家族》裏留下來。
美好價值代表
長久以來,不少評論都看到紀子對兩老無私、崇高的關懷,並以此為紀子最值得歌誦的精髓。但這只是紀子的表面,有沒有人想過紀子為了維持這個「節婦孝女」的面相背後付出了什麼代價?《東京物語》非常明確地向觀眾暗示了有關紀子的幾點:一、她與先夫的婚姻並不愉快,丈夫在世時經常醉酒夜歸;二、紀子迴避重婚,不是因為要替亡夫守節,而是她本身對婚姻不感興趣;三、紀子向老夫婦說她不是常常惦念亡夫,並因此感到慚愧。慚愧,因她達不到其他人與自己對自身的要求——在紀子身處的環境裏,社會有意無意地在要求紀子成為一個放棄私慾、高潔溫柔的婦人;紀子某程度上是將這種意識形態內化了,變成一種嚴苛的自我要求。
在《東京物語》中,紀子哭過兩次:第一次是奶奶富子在她家留宿時,兩人提起紀子重嫁的可能之後,富子就啜泣而睡,同時紀子亦眼泛淚光,喉頭不禁連番抽緊;第二次是老爺將奶奶隨身多年的手表送給紀子時,紀子掩臉痛哭。紀子的哭絕對不是單純的「感動落淚」,而是多少帶着一份自責。她最後跟父親坦白說,她也害怕這樣子繼續下去,她畏懼日復日的孤獨,她也是在等待、渴望着什麼……但她近乎強迫性地排斥這些個人感受與慾望,並透過自我約束來保持美好的女性形象。
紀子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角色:她對老夫婦的愛護與真摰感情,我們不必懷疑,但她的「好」其實掩藏着許多她不能宣之於口的情緒。《東京物語》的紀子幾乎任何時候都是笑臉迎人,她那個笑的頻密程度已經令我們分不出她什麼時候是真正開心的笑什麼時候只是客套的笑——除了兩三個非常例外的時刻。在富子與紀子同睡的那晚,在富子說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以後,關燈之前,紀子露出了一個無比落寞、蒼涼的表情——只有在無人瞥見的短暫分秒,紀子才敢流露一些稍為貼近她真正內心的情緒。
紀子扼殺了身心的自由與感情的表達,去成就一個白璧無瑕的理想形象,這是令我最痛心並且對《東京物語》有所保留的地方;這一點清楚反映了《東京物語》與小津安二郎的一大局限。在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壓抑的紀子有截然不同的處理。
(未完,下周三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