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8-2 10:38:45
誰是唐書璇?卓然獨秀的女導演,香港電影的真傳奇。唐書璇祖父是民國軍閥唐繼堯,她年少時在香港成長,後攻讀美國南加洲大學電影系,畢業後即投身電影創作,以處女作《董夫人》(1970)即嶄露頭角,以前衛的藝術風格刻劃古代女性心理掙扎,不少歐美影人俱表讚賞,本地文化圈為之注目,至今依然欣賞者眾。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就選《董夫人》為「十大香港電影」之一。
唐書璇獨立不群的創作風格,在當時片廠制、男導演主導的影圈絕對是異數。當文革尚未結束、中港關係仍然緊張之際,她就以寫實手法拍成《再見中國》(1974),記敘內地青年偷渡來港的經過,描寫中港兩地的政治環境與社會風氣,拍攝期間她更將毛澤東畫像等「禁品」偷運到台灣重現文革批鬥場面,影片亦因此一度犯禁,直至1987年才獲准公映。這般見識與膽色,實在罕見,即使在今天也是難以想像。
唐書璇其後嘗試以較輕鬆跳脫的手法,拍成《十三不搭》(1975)與《暴發戶》(1979),描繪香港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同時又創辦香港第一本不以明星消息為主的嚴肅電影評論雜誌《大特寫》,可惜這兩部影片在當時的評論與票房都不盡人意,而《大特寫》辦了數年也停刊了。到了八十年代,唐書璇選擇脫離電影圈,近年重出江湖與香港劇團「劇場空間」合作編導以江青為主題人物的英語音樂劇,膽色與識力依舊充沛。儘管如此,香港觀眾始終對這位才華橫溢的電影作者認識不深,有關的報道及評論亦不多,現時唯一的唐書璇研究,就只有游靜的英文專著 (Filming Margins: Tang Shu Shuen, A Forgotten Hong Kong Woman Director) ,實在是非常可惜的事。
重新評估唐書璇四部作品的地位與價值,辨明她對香港影壇的影響,例如《大特寫》怎樣催生後來的《電影雙周刊》,正是新一代電影研究者的任務。為了向這位傑出的電影作者致敬,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在今年五月至九月以此為焦點,一連五個月放映並邀請多位嘉賓暢談她的作品,拋磚引玉,以期高賢。筆者於七月中有幸擔任《十三不搭》放映暨座談會主講嘉賓之一,這篇文章將談談她這部備受忽略、屢遭誤解的奇片,一點淺見,還望讀者不吝指正。
《十三不搭》是林翠創辦的真納影業公司的創業作。當時唐書璇為私事來港,偶然與林翠閒聊談起電影,就拍起這部片來,前後只經過三個星期籌備。也許因為林翠當時正與王羽辦離婚手續,為證明巾幗不讓鬚眉,加上她「衝動派」的性格,開拍時很多東西都沒有考慮,如本片本來名為《無奇不有》,但其實當時原有另一部已拍好的同名影片已作登記,故後來才改以方城術語「十三不搭」為名;又如林翠原初想以此片與當時得令的導演許冠文作品《天才與白痴》(1975)打對台,都是相當一廂情願。
雖然如此,本片拍得並不粗糙,貌似是胡鬧趣劇,其實包含創作者非常個人的觀察與想法。單就創作者能在短時間內能集合到如此陣容的影星與社會名人參演,已是絕不簡單的事——既有國、粵語電影明星,也有著名電視藝員;有文化界中人如簡而清、簡而和,也有時裝界人士如容茱迪,甚至有非職業演員如命相家金吊桶。此前的香港電影,應該從未試過︰
《十三不搭》採用當時流行的雜錦片形式,以打麻將眾生相為故事題材,風格隨意輕巧,與題材嚴肅藝術味重的前作《董夫人》及《再見中國》可謂大相逕庭。其實這種雜錦式、片段式的結構,在當時中外影壇都相當流行。典型者如法國新浪潮導演合導的《六個導演眼中的巴黎》 (Paris vu par...,1965) ,在香港,李翰祥導演的《騙術奇譚》(1971)與楚原導演的《香港七三》(1973)也屬此類。
《十三不搭》大約可分為十一個小片段,十一個小故事各有主題,綜合起來幾乎就是整個香港社會的縮影,涵蓋層面異常廣闊,從草根階層到小白領,從中上階層夫妻到奢侈闊太富豪,從南來移民到各國僑居者,遍及社會不同階層,比上述電影更有野心。本片雖以廣東話為主要語言,但同時也有普通話、上海話、英語、意大利語、日本語,盡顯香港華洋雜處的特色。
事實上,今天我們能看到的《十三不搭》並非完整版本,唐書璇起初的構思也許共有十三個片段,以呼應片名——在第12屆香港國際電影節刊物《香港電影與社會變遷》中就有一張《十三不搭》的劇照,當中四個洋人在馬路中心打麻將(見下圖),這段堪稱奇趣的場面,卻不見於今天較廣泛流傳的影片拷貝,雖然如此,已足可見本片之眼光與手筆。
不少觀眾對當時這類雜錦式粵語片的印象,都是諷刺為表、娛樂為上,然而《十三不搭》借打麻將看香港社會的態度是相當敏銳而複雜的,並不能簡單以「嬉笑怒罵」、「諷刺時弊」等語概括。例如當時有些以騙術為主題的影片,雖然高調表示為揭示騙術真貌防人被騙,又或勸人不貪不賭便不會受騙,實則是以賭術騙術為奇觀吸引觀眾入場,其道德高調反突顯其假惺惺。
另外有些處境劇,用意雖好,如揭示炒股票熱潮時香港社會百態,高唱小市民心聲,但其觀察角度也談不上豐富深刻。《十三不搭》寫香港人愛打麻將,卻並非叫人不要沉迷其中。本片十一個小故事,固然有人物愛打麻將成癡,有人以此做發財夢,甚至有人用麻將玩性遊戲,但同時也有不愛麻將的夫妻的故事。打麻將可以是樂趣,可以是交友方法,也可以是害人不淺的玩意。本片沒有前設道德立場,事實上也從來沒有批判過各故事的人物。麻將由始至終只是一個引子,藉著這個深入民間各階層的社交活動,唐書璇寫的是香港千奇百怪的面貌,是她眼中這個有趣的香港。
其實在《再見中國》末段,唐書璇已嘗試以一種局外人眼光去看香港社會。《再見中國》講幾個內地青年為尋求自由,逃離文革中國,最終成功偷渡到香港,豈料來到香港這個資本主義社會,白天在工廠、股票行營營役役,夜晚困在蝸居穿膠花,原來又是另一種桎梏。唐書璇的鏡頭遊走於香港不同階層的生態,最有趣一幕,畫面從中環的希爾頓酒店移至掛上「毛主席萬歲」標語的舊中銀大廈,一街之隔,兩個世界,其複雜性難以言詮。可是這種「局外人」眼光既非犬儒,也非嘲笑,更非一味感傷,而是相當冷靜、知性,不含前設的觀察。
這不是說她對香港沒有感情,若非將身心都投進香港社會中,並不可能有這般真摯細膩的觀察。《再見中國》與《十三不搭》雖然風格南轅北轍,其精神卻是一脈相承。
《十三不搭》吳家驤的一段,正可體現這種精神,當日參與放映會的不少觀眾都頗讚賞這節故事。這段戲講吳家驤飾演的老教授南來香港教書,操國語的他跟學生、房東夫婦都格格不入,像學生取笑他廣東話發音不正,回家又要忍受房東電視機傳來的嘈吵聲浪。於是他寄閒情於四方城,打麻將時與同鄉唱京劇自娛。可是後來「麻將腳」陸續移民海外,他頓感了無生趣,於是在家開煤氣自殺,但房東太太走進房間,發現他放下了兩個月房租才去後,竟如放下了心頭大石,懶理他的死活。
這段荒誕的故事夾在幾段詼諧的趣劇之間,其實是不易理解的。香港過往曾有不少電影以省籍、族群之間的文化差異為題材,但到了七十年代,南來文人的處境,已不再是影人的焦點。唐書璇將目光放在他們身上,取材無疑甚為獨特。這短短十分鐘的故事,打麻將顯然只是引子,唐書璇要拍攝的是其實主角的生存處境。如果觀眾只因「麻將」而入場,恐怕就會感到突兀,罵其不倫不類了。
事實上,唐書璇善於留白,簡單一兩個鏡頭或對白,已承載了極豐富的信息,需要觀眾仔細咀嚼。例如吳家驤打麻將時唱京劇《四郎探母》,以「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的詞句自況,就是相當傳統的北方雅士文化;而他回家時只見房東忙著打電話投注,與及房東夫婦看的電視節目(一次是武俠片集,一次是粵語流行音樂),這些都是當時香港流行之物。無線電視劇《啼笑因緣》(1974)帶起的粵語流行曲熱潮,相信已不必多作介紹。當時國語及中原文化漸趨弱勢,粵語與西方文化成為潮流,即使是南來已久的文人,仍難以適應時代與環境的轉變。這一點,在當時關顧者少,在今天更是提之者稀。
另外還有一場戲,講吳家驤在書店看書,店員眼神卻不甚友善,最後他還故意拋書在地洩憤,似乎是說他被懷疑是雅賊。據考七十年代香港有些書店的確有此情況,灣仔南天書局甚至在牆壁及書架上到處貼滿警告啟事,令讀者十分反感。這場戲沒有批判,沒有指出誰是誰非,唐書璇這點客觀觀察,四十年後就成為了珍貴的社會風俗記錄,但這是當時觀眾不易洞悉的。
《十三不搭》的旨趣之一,正是在於顛覆觀眾的想像。以麻將耍樂為題材,實則講香港人與當時社會,這是其一;詼諧鬧劇穿插嚴肅正劇,中西混雜,十三不搭,這是其二;演員陣容來自五湖四海,每段都教人驚喜,這是其三。本片顛覆之趣,當然不止於此。活地阿倫 (Woody Allen) 的《情慾奇譚》 (Everything You Always Wanted to Know About Sex* (*But Were Afraid to Ask), 1972) 以七段短篇戲謔不同的電影類型,可能影響了本片不少。本片十一段故事,就模仿、顛覆、戲謔了多種電影類型與流行事物,包括驚慄片、默片趣劇、粵語片中的光棍喜劇、電視喜劇節目、電台講波節目、恐怖片、軟性色情片等。這種類型混雜的特質,在本片的配樂也有反映。數數看,至少就包括京劇、粵曲、數白欖、意大利吉他、電子音樂、帶默片色彩的喜感音樂、帶日本風的驚悚音樂等,著實非常「誇張」。
這種顛覆本質,使影片看似散亂,但在各片段的組合上,唐書璇其實花了不少心思。本片開首故意讓觀眾誤以為是懸疑驚慄片,已說明影片表裡性質之不同。上文提到吳家驤那一段悲劇,前後卻是以沈殿霞等人主演的傻妹打牌趣劇包裹,對比異常強烈。接下來是梁醒波、歐陽莎菲與羅蘭合演的詼諧劇,其中上海婆與廣東佬因語言隔閡與生活衝突而鬥嘴鬥氣,就承自《光棍姻緣》(1953)與《南北和》(1961)等道地的粵語長片;「南來雁」並不止一種結局,也是對吳家驤一段的回應。
之後一段是幾對年輕男女嬉戲打麻將,還有外國歌手在伴奏,年輕男子以水泡作籌碼,並將之套在半裸女伴身上,酒色財氣,狂歡忘形;緊接一段卻是四個闊太打麻將,陪同的幾個穿西裝少男原來都是闊太的籌碼,輸了,少男就要脫。從粵語片風格一轉變為摩登性遊戲,前後是對比;少男與闊太一動一靜的放蕩也是對比。這種遊戲味重的複雜結構,只看一次是難以體會的。
接續的依然是藉打麻將切入的兩性議題。黃淑儀懷疑曾江飾演的丈夫有外遇,女性好友與她力邀曾江齊齊打麻將,希望可以留住他的心,豈料曾江始終心不在焉。整個故事不斷穿插曾江與艷星娜娜的泳裝調情片段,無疑有賣弄色情之嫌,但女體在這段戲的作用並非為滿足男性觀眾的慾望眼光,因為原來一切竟都是黃淑儀的幻想。娜娜生硬地搔首弄姿,似也是故意之舉,抵消了色情的性質。這段故事幾乎與麻將完全無關,相信出乎當時觀眾的類型想像,而且它敢觸碰七十年代罕有人嘗試的女性性幻想題材,也表現了唐書璇之勇氣。
至於下一段以「講波」形式創作富豪出盡奇謀打麻將,與及最後一段故事仿鬼片的風格,都很風趣鬼馬,有趣的是仿鬼故事最終竟是突然以「導演」喊 “cut” 作結,消解了恐怖感之餘,又回到開場的真假不分,整部影片的顛覆風格,在此表露無遺。
正因《十三不搭》是如此不拘一格,難以定性,影片上映時,就令不少影評人大失所望,認為是迎合大眾口味、向現實妥協之作。劉成漢〈唐書璇的問題〉一文的批評,可謂當時影評人觀點的代表︰
「《董夫人》差不多是一部不能作商業公映的前衛電影,而《再見中國》又是一部受政治壓力而被禁的地下電影,所以唐書璇亦被港台電影的制度迫著走商業路線了。《十三不搭》是一部諷刺香港人沉迷打麻將的喜劇,出發點是討好的噱頭電影,跟唐書璇過去的兩部純粹個人創作完全不同,但可惜《十三不搭》不論在電影本身和商業上都是未能成功的。《十三不搭》的最大問題是內容過於零碎,而編導那些半西不中的幽默又未能迎合本地觀眾的口味,在喜劇節奏的掌握方面亦缺乏自然流暢的感覺。」(原載《大大月報》第 22 期(1976 年 8 月 1 日))
噱頭電影、半西不中、走投機路線……這些評語,是當時大部分影評人的共通看法。可是一如上述分析,這絕對是對本片的誤讀︰
一、將本片定性為單純的喜劇,不明其顛覆的用心,遂認為影片幽默感不足,對悲劇、正劇的部分大惑不解,甚至認為是「不莊不諧,不倫不類」;
二、將本片定性為諷刺劇,卻不明白唐書璇的觀察目光,並非是批判式的諷喻;
三、唐書璇雖於西方求學,起初拍的也是前衛藝術片,影評人認定她只能拍藝術片,已是偏頗,批評她過於西方,亦屬誤解。唐書璇多次在訪問中表達過她對昔日粵語長片的喜愛,本片不少橋段即從粵語片中汲取了寶貴養份;
四、本片雖然是唐書璇對商業路線的嘗試,用明星,亦用艷星搞拍攝噱頭,但創作上她始終帶有強烈個人色彩,從不妥協。
唐書璇從不懼怕揭露香港這個城市與香港人的凡俗、愚昧、奢靡與淫逸,但她同時也喜愛香港中西混雜的文化與旺盛的生命力。《十三不搭》不單是大膽破格的電影藝術,也是當時社會風俗的有趣記錄。是的,《十三不搭》當然有不如理想的部分,十一個故事亦非段段精彩,但經歷四十年後,應可洗去以往的誤讀,重新評估這部戲勇於求變的價值。
唐書璇,是香港電影不可忽略的一顆星星。
本文的論點,不少出於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同仁的筆記與資料,尤以舒琪、曾肇弘與馮慶強貢獻最多,然而文中若有任何粗疏缺漏之處,其罪當在於我。
在此不妨賣個廣告︰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將於 8 月 11 日舉行「被遺忘的傳說——香港電影先鋒唐書璇(第四部分:《暴發戶》放映及討論)」,這是唐書璇四部作品中最少人提及的電影,坊間近乎失傳,對這位電影傳奇有興趣的朋友萬勿錯過。此活動將於當日下午 2:30 至 5:30 於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一樓講廳舉行,不設劃位,免費入座,講者為游靜與陳智廷,筆者在此誠意邀請各位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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