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片四十年:由新浪潮到「十年」
朝雲
講座先由資歷最老,成就最隆的關錦鵬回顧。他在1976年加入無綫,最初一年是藝員訓練班,後轉入菲林組,時由周梁淑怡和劉芳剛主理,見證了香港電影的新浪潮。
關錦鵬見證「新浪潮」
關形容當年無綫,就是香港電影的少林寺,允許團隊花一星期,用十六厘米菲林,拍50分鐘的單元劇,等同小型電影,所有位置一應俱全。
關在那兒由場記做到助理編導,還兼管預算和流程。及至許鞍華、譚家明、嚴浩開拍正式電影,他能勝任副導,正得力自無綫菲林組。新浪潮的第二波(唐基明、卓伯棠、黃志強等),依然是無綫推波助瀾。
關在菲林組,見證前輩拍的多是社會議材,也沒有催促後進,製作要兼顧市場。是投資人見他們成氣候,才不約而同請他們拍商業片。譚家明的出道作《名劍》,許鞍華的出道作《瘋劫》,嚴浩的出道作《茄喱啡》,俱非主流電影。他強調不能說誰學誰拍戲,但時至今日,許鞍華的風采節操,依然影響他至鉅。
「由譚家明、許鞍華、嚴浩,去到我在八十年代中出道,香港電影界提供好好的環境畀我地。投資人可以放遠眼光,『試依個導演;又試吓嗰個導演』,俾佢地試拍想拍嘅戲。」
「香港電影係有商業取向的傳統。德寶也好,嘉禾也好,拍《胭脂扣》、《女人心》、《地下情》?可以,『能不能用周潤發、繆騫人、鍾楚紅、梁朝偉、蔡琴?』香港電影一直有商業包裝,但嗰時有空間俾年青導演嘗試拍自己嘅嘢。」
「我覺得係天時地利,因為我出道係香港最好嘅電影年代。」大陸市場開放後,能夠北上拍戲的,其實都是成名於八十年代的大導,如陳可辛、爾冬陞、徐克。
彭浩翔出身亞視
彭浩翔慶幸自己因緣際會,在94年進入的不是無綫,而是亞視。開創的時代已去,無綫的分工愈趨仔細;反觀亞視則冇人睇。但後者正因此給予他更大自由。
彭初入亞視,協作周末的綜藝節目《周末大為營》。他名為編劇,實為大打雜,預算不夠甚至要粉墨登場。從中學會台前幕後一切事務。
為緊貼時事,星期四才開拍,到星期三仍未知要什麼布景。監製教彭,預先申請辦公室、更衣室、餐廳、睡房等布景,準不會錯,因為所有喜劇都發生在以上地方。彭因而明白喜劇是「撥墨山水」,大可從權。《低俗喜劇》的部份情節,正是即興創作。
他特別提到牟敦芾的電影《打蛇》,雖是社會議題,卻拍得非常「灑狗血」,對他影響很大。
他入行未久,便經歷回歸和金融風暴,市場冷清。直至2001年有海外資金挹注,他有幸開拍到第一部戲。
素人導演黃修平
作為新世代的黃修平,則以素人之身闖電影圈。
黃坦承少年時,也許自詡文青,並不特別喜歡港產片,惟《新不了情》和《阿飛正傳》震撼心靈。
在中大讀藝術,他愈來愈熱衷創作,寄自薦信予各大電影公司和電視台,俱石沉大海。幾經波折,僅在港台有過暑假實習的經驗。
沒錢正式修讀電影的他,特地赴美國愛荷華大學當交換生。是年大學的影院,碰巧以香港電影為專題,當地學生俱以成龍、周潤發、吳宇森為尚,他開始感受到港產片的魅力。
畢業後他在工餘自行拍片,在1999年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比賽(ifva)獲優異獎,同年獲獎者包括彭浩翔、王精甫、林奕華、吳煒倫。
黃與其他普通人無異,以最簡單的器材,DIY 短片,通過比賽得到肯定。第一次突破,是04年獲曾志偉注資,拍攝第一齣長片《當碧咸遇上奧雲》,成本廿多萬,在百老匯上映兩星期。
然而07年第二齣長片,《魔術男》票房失利,從此進入艱辛的冰河期。黃已經記不影起伏櫪多久,倒是香港電影活字典,主持李焯桃提醒他,冰河期長達六年。
六年後的頂缸之作,便是《狂舞派》。
「我不是去繼承香港電影任何類型或潮流」,黃說過去的作品,頗為「獨善其身」。《狂舞派》的轉折,加上香港的遭遇,令他思索自己作為香港導演的位置,自己的作品對香港電影有何意義。
關錦鵬:合拍片水土不服
在問答環節,觀眾都追問本土電影、中國市場、合拍片的問題。但話題是由關錦鵬主動牽起。
關導承認,過去十多來年,合拍片為配合大陸的市場和題材,水土不服。「俾大陸投資人教訓,話唔『接地氣』。不止是語言,很多生活細節和文化差異,唔係話接就接到,有得有失。」
關以《智取威虎山》為例,主動問觀眾對合拍片的看法。
「好多香港朋友同我講,有陣『大陸除』就唔睇……大家都點頭。」關導和李焯桃問觀眾,究竟『大陸除』來自題材、演員還是普通話?
觀眾申明他們有看《智取威虎山》,更是徐克迷。但合拍片迎合大陸市場和維穩,失卻徐克的往日情懷。電影要拍給全世界觀眾,只在乎香港和大陸,一樣固步自封,要接軌的應該是普世價值。
然而關導推許《智取威虎山》,是徐克近年最好的作品。他勸觀眾先看文革樣板戲,再看徐克的改編,是顛覆了原作。
對於普世價值,關導呼籲觀眾,別只著眼於《美人魚》、《港囧》、《夏洛特煩惱》等商業片;也要放開眼界,留意《路邊野餐》、《心迷宮》,大陸一樣有年輕導演,用心拍出普世價值。
「我都無睇《港囧》、《夏洛特煩惱》,我唔睇架。唔好睇完之後又 X,你可以拒絕。」
(註:關導迸出半個音已經立時煞住。整場講座,彭浩翔沒爆過一次粗。結果爆的是關錦鵬而非彭浩翔,筆者確實意外)
關以《樹大招風》為例。幕後有大陸資金投資,以名導為監製,起用新人為導演,他肯定這種模式,依然有所作為。
最後關以他的《長恨歌》作結。有影評謂主角寧死不離開上海,乃是關的自況。關甚然此說,即使未必在港拍戲,來日落葉歸根,歸宿終究是香港。
彭浩翔:互聯網改變觀眾
彭浩翔則自五年前,開始京港兩邊走。他一再強調,無關資金是否來自大陸,他的下一齣戲是英語片,資金來自美國。惟美國投資者亦在意電影能否在大陸上映。
大陸一來沒分級機制,二來審查制度縛手縛腳。觀眾俱謂合拍片喪失往日神采,彭導認為變的不是導演,而是制度,使導演不能隨心所欲。
彭與《午夜兇鈴》的日本監製,為新晉導演梁國輝監製新作《碟仙》。在金馬創投會議,很多內地投資者前來洽詢,說很喜歡故事,卻問「這個故事能不能沒有鬼?」沒鬼的話願意投資。但為免導演太過屈己,始終拒絕了內地資金。
回顧自己得到賞識,彭會勸投資者,起用新晉時,放手讓對方先拍自己喜歡的題材,毋須考慮內地市場。待新晉成熟,第二次合作時才再予考量。
最後彭指出,互聯網帶來一反效果,就是抗壓力弱。從前買飛睇戲,即使有不如意處,依然會耐著性子看完;如今在網上看片,稍有不耐,大家就會自行飛片。後者有礙觀眾培養眼界。
會否北上發展?黃修平:我鼻敏感
李焯桃轉問黃修平,為何不投身大陸市場,黃說:「因為我有鼻敏感,冇可能係北京工作。到呼吸困難,都未寫到一頁劇本。」
黃導說未來工作,的確有「合拍片」--香港同日本合拍,觀眾席傳來讚嘆。他解釋合拍片有很多融資方式,如購買網上放映權、衍生權,他不會一概排斥。
及後彭浩翔挑起大家談興,一起憶述電影圈種種逸事:為了拍戲鋸走電話亭;沒有事先通知就拍飛車;沒有通知警方就在警署門外拍殺人情節;為了拍浪漫場面掃光街上所有枯葉。
每聽到這些逸事,黃導都嚮往不已。David Bordwell 的「盡皆過火,盡是癲狂」,已成香港電影的註腳。但黃強調,已經是過去的事,後人不應被過去自限,執著於過去的「神經刀」、類型片。
港產片正在轉型,很多年輕人都在用單反,拍第一齣短篇。拍紀錄片的新生代愈來愈多,黃呼籲金像獎加設最佳紀錄片。
黃認為香港電影的精神,其實一直在變,創作就是真善美,就於忠於自己。不少人問《狂舞派》是否故意宏揚香港精神,黃說從來不是。他不是為香港精神而去拍戲,而是忠於自己,拍得好,自然就有香港精神。
最後觀眾提到《十年》。關錦鵬說《十年》沒有打著政治旗號招徠;黃導亦強調《十年》沒有抽水,要分清本末。創作反映生活,難以迴避政治,「冇《十年》依套戲先至奇怪,有《十年》先至正常。」
原文載於作者facebook,文題及文中小標題為編輯所擬。文章為2016年3月23日香港大會堂香港國際電影節「港片四十年座談會」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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