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武還真坦白——我45了,他說。而他的坦白裡頭,奇怪,我怎麼好像嗅著了一股玉石俱焚的味道?他應該足足等了二十多年吧,現在終於有機會在嘴角掛個饒富深意的微笑,望著我們這些當年為他的俊美而驚艷得整個下巴掉下來的「金」粉,彷彿在揶揄著說,「瞧,我終於也老了,你們也該歇一歇,放過我了吧?」而他唯一丟下給我們的,是一條「大隱隱於市」,在最文明的城市的某段陋巷里,一個人,沒有同類,也不需要同類,怡然自得地生活著的精神線索。
當然金城武多少低估了我們對他的不離不棄背後,其實也匿藏著我們自己不刻意聲張的孤獨主義。我們喜歡他,絕對不是因為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個電影工業的經濟體,也絕對不是完全被他的皮相吸引,而是,他之所以難得,是因為在一個不包裝、不喧嘩、不主動就會被吞噬被淹沒的世紀,他竟然選擇當一個物質和精神都冷冷清清的人——而這樣的人,在受惠於高科技網絡世界的文明國度裡,其實已經漸漸絕滅,金城武顯然是碩果僅存的那一個。我記得金城武不止一次說過,「金城武」這三個字,常常他感覺渾身不自在。他不喜歡藏在「金城武」這個殼子里的他自己,所以他從來不會刻意去經營這個名字,也從來不會拼了命為這個名字打蠟採光上釉,然後依靠這個名字為他自己謀求一波接一波,延綿不絕的名利,他要的,其實是一個沒有企圖心的人生——
我記得《百年孤寂》的馬奎斯在一場公開訪談中提過,「名氣這東西還真煩,它不但侵犯你的私生活,它也會搶走你和朋友共度的時間,到最後你還必須妥協下來,和真實世界完全隔離。」我想金城武也是。金城武說過,在銀幕上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他,他是一個演員,他太懂得怎麼把自己巧妙地藏在角色里。而演員和明星不同的地方是,明星的光環一旦被摘下來,就必須面對任人挑剔和取捨,甚至被公然摒棄的可能性,所以只有徹底砸碎自己的明星形象,金城武才有機會慢慢拼湊回原本的他自己。而且從一開始,金城武就放棄利用演員的戲劇性和明星的豐富性來包裝「所謂男神,由他而始」的他自己,也間接宣告他基本上是個挺享受生活上的一成不變的一個人,聽起來就像個安分守己的牧童,每天沿著同一條路線放牧自己,然後再沿著同一條路線將自己趕回羊欄里,而羊只們從來就沒有埋怨過青草只有一種顏色,一種口味——口味素寡的男人,我老覺得特別具有一種深邃的吸引力。
因此可以想象,金城武絕對是一個害怕熱鬧的人,非常的怕,常常怕成一個社交圈子里的逃兵。很多年前讀過他的一篇報道,說他剛剛走紅的時候出席電影殺青宴,整個晚上從頭到尾抓著一杯雞尾酒,傻傻的笑,安安靜靜的笑,握著酒杯的手總是微微地冒著汗,只要大家一不留意,他就悄悄溜到沒有人注意的角落,像個影子似的,希望可以不被騷擾地長長久久貼在牆壁上。結果很多年過去了,時間很公平地豐富了金城武,也滄桑了金城武,他雖然還是不夠積極,卻總算沒有辜負喜歡他的人對他的期望:紅了,更紅了,更更紅了,甚至漸漸地,紅得成為一則帶有距離感和神秘感的傳奇,唯一不變的是,他還是那麼的害怕熱鬧和人群。有人問他,片子拍完了,宣傳也跑完了,你打算怎樣好好地獎賞自己?他微微地下頭,害羞地說,「只要沒有人注意我,就是最好的獎賞了。」我可以想象發問的那個人是如何的如遭電殛,被他的答案呆呆地殛倒在原地,明明是一顆明星,金城武卻千方百計撲滅身上的光芒,登峰造極地,將低調當作生活上的一種修行。
也因為低調,金城武跟圈中人的交集顯然不多,但這並不表示他在這圈子里不吃得開——至少大家都知道,陳可辛總是特別疼金城武。而「疼」,以電影圈的專用詞彙來解釋,意思應該跟「罩」差不多。陳可辛曾經說過,金城武是一個天生神秘的演員,不管人前人後,都總是慣性地將自己收藏起來,就算摸上門找他拍戲,他永遠都是推的比接的還多,但這一種將自己與喧嘩嬉鬧完全隔離開來,獨來也獨往,其實也是一種不容易修成的正果,至少可以替喜歡他的群眾保留想象的空間。適當的距離,其實是一幅半透明的屏障,實在沒有必要大鳴大放,好像劉德華那樣把自己包裝得好像全年無休的煙花,無時無刻,撒得滿天滿地都是,日子久了,還真挺考驗群眾的耐煩程度。
所以金城武喜歡全面扭熄音頻,躡輕手腳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實並不是一件壞事。深居簡出有深居簡出的尊嚴和自得其樂,最低限度,我們從來沒有機會見到金城武被逮著或者被拍到讓我們禁不住要皺摺著眉心別過頭去圖文並茂和他個人形象嚴重抵觸的滾燙花邊就是了。而我喜歡金城武,無關秀色,原因基本上跟他能夠長時期維持一個巨星的生活潔癖應該有很大的關係。更何況,角色和獎項,品質和特質,就好像村上春樹提出的「高牆與雞蛋」論,也許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專業影評人,益發可以理直氣壯地站在「雞蛋」那一邊,選擇支持一個演員堅決維護他原來的本性和特質,而不是計算一個演員道貌岸然登上頒獎台的次數。
而導演當中,挑剔如王家衛,其實也曾經被金城武排山倒海的俊色震懾,在金城武的青春像支抵在大家喉嚨底下的槍,最是咄咄逼人,也最是凶猛凌厲的時候,一口氣把他拉來拍上「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給金城武設計了一個香港公路電影上最深情的角色——到現在吧,我偶爾還是會想念金城武飾演的幹探223,想念他失戀的時候就去跑步,因為跑步可以幫助蒸發體內多餘的水分,跑得累了發完汗了就沒有多餘的眼淚了;想念他一口氣吃完30罐5月1號過期的黃梨罐頭;想念在他萬念俱灰決定把傳呼機丟掉的同一時刻,悍艷的金髮林青霞正留言祝賀他生日快樂;更想念他在離開酒店房間前掏出結在胸前的紅色領帶替金髮的林青霞擦拭走了好多好多路的高跟鞋——那時候大家都年輕,都覺得這樣子的愛情場景真他媽的浪漫,到後來才漸漸明白下來,所有人的愛情其實都一樣,三年之後就打回原形,怎麼可能會熬到細雨迷離的一萬年?
但真正懂得金城武的恐怕是陳可辛。陳可辛在金城武二十多歲拍音樂錄影帶的時候就驚為天人地發現了他,並且對自己說,將來有一天一定要拍到他。陳可辛覺得他有把握不把金城武在他的鏡頭前面當明星,卻又可以讓金城武的演員鋒芒像抖出去的劍梢一樣,灼傷周圍所有人的眼睛。我印象中陳可辛每每談起金城武,語氣總帶有一種「看見他頭一側累得睡著了,只好躡足走過去替他燒了一半還夾在手指間的香煙給摘下來」的疼惜。所以陳可辛對金城武總是鍥而不捨。他說他來來回回,拿著「投名狀」的劇本從香港飛到日本見金城武好多好多次,並不是那個角色非金城武不可,而是他有信心金城武會因為那個角色而與李連傑和劉德華鼎足而立,他想讓金城武在適合的劇本底下再蛻一次皮,再攀一座山——他疼他。並且每次陳可辛飛到日本,想找家最好的餐廳請金城武吃飯,金城武總是二話不說,帶他穿街拐巷,摸上一間隱蔽的小店,店裡的食物樣樣誠意十足,幾乎沒有一樣不好吃,而且價錢比那些被美食指南過分吹捧的名牌餐廳足足便宜了一大半有多,這時候金城武就會因為陳可辛的難以置信而沾沾自喜,開心地露出他開始有點寬容下來的酒窩。而且陳可辛還提起,他母親生病,他母親過世,金城武都知道,平時素樸寡居的金城武,甚至悄悄飛回香港參加他母親的喪禮,也是唯一參加他母親喪禮的圈內人,後來他重提此事,金城武只是靦腆地笑著說,「我那時候沒戲拍啊」,一點都不想放大他在朋友最需要的時候適當釋放的一陣和風和一片暖晴,把自己拉成一個長長的空鏡,鏡頭以外,紗幕晃動,沒有刻意和誰對話的生命,總是顯得特別安靜,也特別值得向自己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