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17, 2019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

電影最後一句對白,是咪咪露露從香港飛到菲律賓,婀娜著曲線曼妙的身軀,順手將吊帶裙掛到衣架上,然後坐到床沿,半嗲著聲音向客棧的門房打探,「我聽說香港來的人都住在這裡,所以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然後音樂響起,前半截的故事明明還沒有結束,後半段的主角已經銼好指甲,嘴裡叼著一根煙,在神秘而局促的閣樓里半矮著身體套上西裝外套,仔細數了數鈔票,然後順手抓起梳子,對著鏡子梳頭,那一連串的動作,像粼粼的河水一樣流過,明淨利落,一氣呵成,頓時驚醒了我們心裡的「阿飛」,紛紛拍打著翅膀,準備簌簌地起飛——雖然大家心裡有數,我們其實誰都不夠阿飛,我們尋求的是一處安樂落腳的地方,而不是尋求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孤獨地飛。
後來吧,有人問起王家衛,關於他的阿飛情意結,他吐了一口煙,墨鏡背後依然是我們看不見的黑,要求訪問他的人把問題再問一遍,然後沉默良久,才緩緩地說,《阿飛正傳》是他最「personal」的一部戲,幾乎整個人陷了進去,瘋了一般,成與敗都太難說,但他手頭上有這麼一大票當時得令的明星壓在他身上,肯定有得博——我其實挺驚訝原來王家衛身上有著烈火熊熊的賭徒性格,而且真個要賭,他不會賭馬或賭六合彩,他要坐下來赤手空拳地賭廿一點,他要那種把牌抓在自己手裡的刺激感,所以後來才會有《2046》里穿著黑色旗袍在澳門賭場出沒的職業賭徒鞏俐,賭得把自己都給輸了出去,而《阿飛正傳》,很明顯是王家衛賭得最凶的一次。
他特別記得拉隊到菲律賓拍外景那一趟,時間已經緊緊地掐在脖子上了,一去到現場,才發現那地方跟照片看到的完全是兩碼子事,根本不是他設想中的樣子,而劉德華最多只能停留一天,隔天就要飛回香港趕另一組戲,他慌得墨鏡後的眼睛都漲得通紅了,不斷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得拍下去,無論如何一定得拍得好好的,不能讓整部電影栽倒在這一場戲里,可又一直說服不了自己把攝影機roll下去,一直到晚上,菲律賓那一組crew等得不耐煩了,索性打開桌子圍坐在一起開飯,突然間杜可風的燈光打下去,一個卅年代的菲律賓風情即刻「啪」的一聲爆射開來,一個他自己創造的世界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他整個人即刻歇斯底里地跳起來,衝著叫著指揮著演員和場記,也歇斯底里地拍得痛快而淋灕,他到底沒有讓自己失望,他到底完完整整地讓戲里因為頹廢而神采飛揚的阿飛更加阿飛。
可後來,《阿飛正傳》終究拍不成上下集。沖印房裡還有好多好多在菲律賓拍好的片段,沒有灰飛,也沒有煙滅,都被保存得好好的,那些我們看見和我們看不見的壓在倉底聲沉影寂的畫面,王家衛縱然萬般不捨,結果也只能整整齊齊拷貝了一份埋進心裡,就好像一生之中,其實誰都逃不過類似的戲碼:都有得不到的人,都有夠不著的夢想,雖然遺憾,但至少那遺憾是橫在心裡頭的一磚心事,足夠讓我們往後餘生,用自己的方式去牽掛去惦念。正如王家衛說的,總有些事情,因為擱得久了,時間一拉長,將來往回看,就會自動添了些顏色,變得比實在的更浪漫一點,也更美好一些。電影其實也是。所以王家衛才會耿耿於懷,老覺得他第一部當導演的《旺角卡門》拍得太艷麗太光鮮了,如果有機會重拍,他一定會把整部片拍得更殘舊一點,拍得更俗爛一些,真正的美,是要有一定的時間感,以及一定的「把剎那定格成永恆」的遙遠度,王家衛太懂得用視覺語言去說一段原本說不通的故事。
我倒是記得特別深刻,1990年《阿飛正傳》在香港大專會堂首映,電影開映在即,監制鄧光榮在台上致詞時半開了個玩笑,現在只有七本菲林在手,第八和第九本菲林還在沖印當中,待會兒要是電影中斷,恐怕就要請戲里的主角們上台表演娛賓了,而那個時候,其實王家衛真的把自己反鎖在剪接室里,一格一格剪接奄奄一息的張國榮在火車滑過濕冷的菲律賓樹林時最後的一段對白,「一輩子不會很長,很快就會走到盡頭」,王家衛說過,他一定要把戲裡面的演員剪得更活一點,演員不夠活,就怎麼都溜不進觀眾的心裡,讓觀眾跟著他和他的戲,歸去來兮,垂垂老去。
偶爾我忍不住在想,躲在墨鏡背後的王家衛,根本就是《東邪西毒》里的慕容燕,在撕裂自己的同時,也俯下身來,一片一片將另外一個為不存在的承諾和被背叛的愛情而時空顛倒、精神錯亂的慕容嫣拼湊起來,雙身一體。愛情是蠱。緣分是咒。不是你願意你肯你就有資格成為愛情的犧牲者。坐在冰冷的戲院裡看王家衛,最令我遲遲不肯站起身來離開的是,《墮落天使》裡頭的莫文蔚在地鐵通道上和李嘉欣擦肩,即刻神經質地轉過頭來,因為李嘉欣在她身上聞到了黎明出門殺人之前噴的古龍水,給她橫過去一記憐憫的目光;以及莫文蔚突然從樓梯上衝下來,抓起黎明的手臂隔著外套狠狠地一口咬下去,然後又吃吃地笑者往回跑,尖叫著對黎明說,我就是要你記得我。於是我想起了玫瑰與手槍,想起了承諾與地雷,想起了身體與身體互相噬咬的慾與愛——你可以沒有要過我,但至少我咬過你。我喜歡王家衛,是因為他懂得在杜可風搖搖晃晃的鏡頭底下替愛情放血,血放乾淨了,青春也就走遠了,而我們都已經不懂得舉起槍朝自己轟地一聲去表達如何去愛一個人了。
這也是為什麼,我常常覺得,一個讓自己的眼睛長時期躲在墨鏡背後的男人絕對是危險的,但王家衛,他有時候卻出奇的溫柔,他可以坐下來,娓娓地將他拍好的故事說上一遍又一遍,簡直把故事說得好像睡了整個星期早該送洗的床單那般的貼身而溫柔。幾乎每一場戲,每一句演員和演員之間互相傳遞的對白他都記得, 把別人的故事重復說成了他自己的故事,這也是為什麼梁朝偉老是說,「王家衛真的很會說故事,他會把故事說得如果你不拍你會遺憾一輩子。」
但鏡頭一轉,在拍攝期間的王家衛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菲林是他的草稿,演員也只是他面對觀眾的媒介,演員從來拿不到劇本也從來不知道角色到最後是怎麼一回事。林青霞說,《重慶森林》拍完了,她才恍然大悟,她演的原來是一個殺手,而不是事先說好的一個過氣的和黑幫有點過節的女明星。還有《2046》裡秀色可餐的木村拓哉,王家衛把他牽到鏡頭面前,對他說,你在等一個人,木村很自然地就問,等誰?王家衛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不知道,沒有誰,你就只是在等一個人,結果三番幾次,弄得這位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東洋天之驕子幾乎在鏡頭面前崩潰下來。就連和王家衛最有默契的梁朝偉也對張曼玉說,別理他,我們慢慢拍,慢慢把戲里的角色性格給立體地建立起來就對了,反正那些拍了的也很可能被剪得一刀不剩。
但李安曾經公開稱讚過王家衛,說他是個值得被妒忌的導演,他拍攝的手法越是支離破碎,他敘事的技巧越是天馬行空,他的那部電影就越是有本事把觀眾都給帶著跟他一起走。而他的電影,幾乎每一部都是文青們的半自傳,不同的人在看,都有不同的代入感,都可以融入不同的角色,到最後每個人手裡都有一張多出來的船票,每個人心裡都有想問他會不會跟你一起走的那個人——尤其在年紀特別輕的時候,在愛情面前,你如果不是別人的蘇麗珍,就一定是另外一個人的咪咪露露,並且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辦法忘記,那個我們多麼希望可以和他「不如重頭來過」的何寶榮,因為真正錐心的愛,總是在最苦的時候最甘甜。而我們誰都必須承認,王家衛最讓人揪心的,是他將電影里大量的將對白轉換成獨白,用封閉式的自言自語,表現出角色的自我耽溺,並且總會出其不意地讓我們在他的電影里,和久別重逢的自己相遇。
當然我們知道,王家衛不是陳凱歌,他沒有所謂的國際大導演包袱,就好比坎城影展上遇到電影媒體發問,導演你最近在忙些什麼或導演你有什麼是正在進行著的,陳凱歌一定會一臉嚴肅地壓低聲線說,正在籌備一部題材壯烈的電影,但王家衛只會笑笑拍拍記者們的肩膀走開去。他不是習慣了不動聲色,他只是習慣了不動聲色地掀起驚濤拍岸。就連性子剛烈如鞏俐,暗地裡其實也對王家衛折服,因為她知道,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在張藝謀的電影里將演員的天份發揮得淋灕盡致,但她只有在王家衛的電影里才會像真正的明星那樣光芒四射——
王家衛說過,他不是侯孝賢,侯孝賢的電影可以完全不用明星而同樣打動人心,但他不行,他習慣把大家都熟悉的大明星全抓進他的戲里來,然後在片場大聲對劉德華嚷嚷,你可不可以不要老像劉德華那樣走路?他習慣了用他自己的直覺,丟掉大明星們平時在螢幕上賣弄的所謂個人特質。我記得鄭裕玲好像說過,王家衛是絕對不會找上她的,一是因為她的演員特質掩蓋了她的明星氣質;二是她不夠漂亮,王家衛要的卡士,要有那種一站到鏡頭面前,就連金馬獎最佳美術指導張叔平設計的場景也要被壓下去的艷光和俊色。最重要的一點,王家衛不喜歡他的演員太會「演」,他要把演員們折磨得幾近心力交瘁,意志上已經半癱瘓半放棄了,他才會站起來按了按攝影師的肩膀說,暫時就拍到這裡吧,然後夾著他的墨鏡,穿著他十年如一日的牛仔褲與白襯衫,緩緩朝燈光漸漸熄滅下來的出口走出去,其實一直沒有人告訴他,他的白襯衫靠近腋下的部分,已經破了好大好大一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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