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頭髮剪短,很短,短得髮腳剛巧抵在耳垂下方,恰好把臉上的線條一刀縱開,顯得益發的倔強剛烈。一聽說梅蘭芳的祖太太過世了, 她慌忙在髮際別上一朵白花,在街上神色憂戚地急步疾走,也顧不上全北平的人都朝她打量,可剛想拾級跨入梅府,看門的下人即時迎向前來,臉色有點為難,說梅夫人福芝芳交待,誰人都可以登門給祖老太太憑吊,單就除了孟小冬——
她聽了,先是頓了一頓,隨即輕輕昂起下巴,眼神篤定,神情倨傲,一句話也不說,等到梅蘭芳和和福芝芳聞訊趕了出來,她依然維持緘默,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歇斯底里,只直直地盯著梅蘭芳,而梅蘭芳急得原本從容俊秀的臉頓時皺成了一團,卻也只敢懦懦地低聲向福芝芳求情,並沒有即時衝上前去排開眾人將她攆進屋裡去,她整顆心就是在那一刻,慢慢地、慢慢地涼了下來,一直涼到腳趾頭—— 奇怪,一個女人是不是找對了人,通常都是要透過另外一個女人來證明——她再望一眼梅蘭芳,眼神沒有責備,只有一層一層的冰涼,然後轉過身,一言不發掉頭而去,孟小冬有孟小冬的骨氣,誰也別指望差遣她的人生。
這大概也是爲什麼,原本我想寫的是梅蘭芳,後來卻發現和孟小冬相較之下,梅蘭芳對感情恁個拖泥帶水,唯唯諾諾,三進三退,活脫脫就是另外一個蓬船借傘的許仙,遠遠不如孟小冬果敢狠絕,要不不愛,要愛就要愛得奮不顧身,愛情不是接過別人盤子裡的殘羹剩肴,孟小冬這一生唯一滑過的一跤,就是誤以為梅蘭芳可以托付終生。
而我認識的孟小冬,說巧也巧,說不巧也不巧,有一部分竟是通過章子怡——章子怡在戲裡穿起旗袍,腰很細,但那細是民國的細,婀娜中帶著剛烈,跟張曼玉在《花樣年華》穿的旗袍迥然不同,張曼玉的旗袍嫵媚柔曼, 多少帶點殖民地風味,說白了就是太過洋氣,太過華麗妖嬈。而章子怡演的孟小冬,在粉藍色的旗袍上罩了件白色針織小外套,完全一派家教好,修養好,知書又達禮的樣子,氣韻意外的素雅。我尤其記得戲裡有一幕,她站在梅蘭芳的房門前,那是她第一次與梅蘭芳同台演出,下了戲妝也等不及卸,就踱到梅蘭芳的房門前,把手舉起來再收回去、舉起來再收回去,來來回回,終於還是敲在梅蘭芳的房門上,而黎明演的梅蘭芳應聲而出,問,「孟小姐,是妳敲的門?」她嫣然一笑,一臉的色如春曉,跟早前台上那一個老生,怎麼看都是兩個人,怎麼看,眼前的孟小冬都是個清雅若梅,秀麗如玉的女人,然後她把一支花遞過去,對梅蘭芳說,「送給你」,分明是自己先把網撒了出去,再自己把自己困進網裡頭去。
我特別喜歡孟小冬,老覺得戲里戲外,台上台下,孟小冬是個走得很前的女人,在那個時候已儼然是個極前衛的 女獨份子。她喜歡梅蘭芳,衝風冒雪地喜歡,明知道梅蘭芳已有二房妻室,還是堅持在她十九歲的時候,沒有大事鋪張,沒有驚動梨園裡的任何一個人,堂堂「冬皇」第一女老生,矮下身子,不計名份,嫁給大她十三歲的梅蘭芳——我依稀讀過一篇文章,說梅蘭芳特別愛喝豆汁,當年他剛和孟小冬在一塊的時候,兩個人常一塊到北京一家叫「豆汁丁」的老店喝豆汁,每每他們兩個京劇大腕一出現,那一整個轟動啊,一個是京劇大王,一個是天下第一女老生,簡直就快把那家小店給擠破了。況且那時候的報章也愛花邊,特別是京劇名伶的花邊,單是孟小冬和比她年長十三歲的梅蘭芳在一起,整個北京城早就嚷嚷開了,偏偏孟小冬一點都不避忌——後來梅蘭芳蓄鬚明志,退到上海去,不肯給日本人唱戲,但還是經常惦記這一口,因此弟子荀慧生從北京到上海演出的時候,什麼都可以不帶,就一定要打上四斤豆汁,裝在大瓶子裡,一路上搖搖晃晃的,坐火車帶去給梅蘭芳解嘴讒,也紀念他和孟小冬剛剛開始走在一起的時光。
後來才看仔細了,梅蘭芳對孟小冬,三分是憐,三分是重,剩下的三分,竟也不全然都是愛,因為他更愛的,是他叱吒梨園的聲譽,他風靡海外的前程——而孟小冬脾氣太倔,性子太烈,既高傲又孤僻,怎麼都不及梅蘭芳二房福芝芳圓滑體貼識大體。因此到最後,距離與摩擦,終究擊垮了眷戀和依賴,意興漸漸闌珊的孟小冬其實好幾次提出與梅蘭芳分開,結果還是拗不過梅蘭芳的哀求與痴纏,惘惘地留了下來。而最後一根稻草,是孟小冬聽說梅蘭芳聽從了身邊「梅黨」的規勸,說是為了保住名節與聲望,就必須得做出決定,「捨」孟留「福」,而那聽回來的風聲,簡直就像一支劍朝她胸前穿心而過,孟小冬鐵下心離開之前,特地把梅蘭芳約到她住的院子里,院子里有兩株巍峨的香椿樹,恩愛的時候,梅蘭芳常陪孟小冬在香椿樹下讀書唱詞寫字,因此孟小冬站在香椿樹下,給梅蘭芳擱下最後兩句話,「今後我要麼不唱戲,要唱戲不會唱得比你差;今後我要麼不嫁人,要嫁人也不會嫁得比你差」,那凌人氣勢,完全彰顯出現代女性才有的自重自強和自信自負,禁不住連我也暗中要給孟小冬喝上好幾聲采。
而就好像張愛玲替白流蘇撐腰時說過的,離了婚的女人,可別以為她們的故事大抵也就要結束了,其實還早著呢——孟小冬的下一個男人,連蔣介石也要站起來和他碰杯的上海傳奇大亨杜月笙,其實才是她愛情的啓蒙,也其實才彌補了她和梅蘭芳的南柯一夢。杜月笙雖然不明說,但大家都看在眼裡,早在孟小冬還跟梅蘭芳在一起的時候,已經對孟小冬心生欽慕,他可以為了看孟小冬的一台戲,支開身邊的嘍囉,一個人從上海坐火車到北平,他只是習慣把真正心愛的人和事都埋得特別深。
杜月笙愛京劇,恰巧與梅蘭芳離異之後的孟小冬,與杜月笙同是梨園伶人的四姨太走得近,間接也就得到杜月笙不露聲色的關照,開始了撲朔迷離的交往,後來平津淪陷,杜月笙決定帶著姨太太們撤離到香港,臨走之前邀孟小冬和他一起撤退,孟小冬氣定神閒,也不是完全沒有心機的,只問了一句,「那我是以朋友的身份還是什麼的?」 杜月笙聽了,當下直起身來,原本孱弱的身子突然精神起來,即刻補了一場簡單的婚禮,也不鋪張,就一家子人吃頓飯,拍幾張照片,給孟小冬堂堂亮亮的一個名分,至於那幾張照片,據說到現在還存在上海博物館內。
而這一段婚姻,現在回頭看,竟多少有點《傾城之戀》的況味,都難得一場戰爭的爆發,都難得一座城市的淪陷,才成全了六十歲的杜月笙把孟小冬娶過門。當時杜月笙的身子已大不如前,長年穿著一件素色長衫,面白而瘦弱,很多時候都在病榻上,是孟小冬一直侍候在側,據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善,知名古錢幣收藏家,後來提起孟小冬時,星移物換地說,杜月笙在婚禮上就要孩子們下跪,稱沒有生育的孟小冬「媽咪」,而孟小冬對待杜月笙,也不是全然沒有心計的,她會說笑話逗杜月笙笑,也頗會討杜月笙歡心,尤其是孟小冬的上海閒話說得「剛噶好」,常常用上海話跟杜月笙說體己話,杜月笙離世前一年,幾乎都是孟小冬在陪著這位黑道起家,卻作風儒雅的杜先生。
至於孟小冬,則是1977年在台灣下的世,離開得還挺利索的,好端端的忽然病了一場,結果沒好起來就走了——這多少應了她原本就男人一般不囉嗦不糾纏的性格,既然早晚都得走,還不如走得撇脫一些。她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而生與死,不外都是世面,她比誰都知道怎麼見好就收,知道怎麼長話短說,完全沒有興趣和這個世界拖拖拉拉——更何況,我們的人生,長的永遠是遺憾,短的永遠是依伴。離世之前,孟小冬其實已經從香港過台灣住了十年,那十年里一直獨居,生活過得比普通人還普通,並不是一句洗盡鉛華就能形容的, 平時也就那麼幾個人偶爾到她家裡走動,陪她打打牌說說戲,她的眉眼就舒坦了,而且她晚年的日子也不寒愴,靠的是早年唱戲掙落的,還有就是杜月笙另外撥開給她留下的。
可我至今還是驚嘆,年輕時的孟小冬真漂亮,她的漂亮帶點英氣,臉型略方,眉目清朗,身形也高挑,很多時候出席社交場合,均做男裝,不施脂粉,一派俊色,就算放到今天,也還是一張特別有個性、特別耐看、特別有滋有味的超模臉——而這樣子的氣質,在那個時候多難得啊,杜月笙喜歡孟小冬,就是喜歡她那一付誰都得罪得起、誰都不肯賣賬的神氣。我看過好幾張孟小冬與杜月笙的照片,照片中的兩個人其實十分般配,有一張孟小冬在旗袍外搭了件長大衣,手裡抓著個手袋,嘴唇塗得艷紅艷紅的,和杜先生坐在屋外燦爛爛的陽光底下,抿嘴淺笑,現在看上去孟小冬的 打扮竟然一點都不過時,且時尚得很。
年輕時候的孟小冬,聽說偶爾也愛抽上兩口大煙,抽起大煙時雙眼迷離的孟小冬難得的嫵媚,一臉的欲拒還迎,常常把閱「美人」無數的杜月笙,也都給看愣了。可再怎麼抽,孟小冬的嗓子還是保養得好好的,唱起戲來,翻江倒海,策馬入林,絕不馬虎。晚年告別戲台之後的孟小冬,始終不肯開口再唱,連親近的朋友央她清唱兩句,她也是不肯的,據說她最後一次清唱,是唱給張大千聽的,張大千愛煞了孟小冬的唱腔,孟小冬破例給張大千清唱兩句,已經算是天大的面子了。後來和她熟悉的後輩問她,「冬皇啊,您還預不預備唱啊」, 她笑了笑,佯裝清了清嗓子,然後回過頭來問一句,「 琴呢?沒琴咋唱?」當時最後一個給孟小冬拉琴的是王瑞芝,他也下世了,曲藝塵散,注定了那裊裊地拉上去的琴音,已經遲遲地落不下來,往事一幕接一幕,幕幕都如煙,怎麼也挑不起孟小冬這絕世坤伶,頭戴黑素羅帽,身穿青玄箭衣,腰配墨綠寶劍,腳蹬薄底快靴,吊好嗓子開腔的興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