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29, 2009

王家卫电影:恋旧调子里的都市人 文/孙孟晋

当一个人在奢华与孤寂的天平上无法平衡时,他会追求某种影子里的快感。断断续续的独自回忆、夸张变形的漫游、错开的相交,王家卫的电影始终在催化他骨子里的那份浪漫与悲观。

永远是情人般的迷惘,永远是不能到达目的地的寂寞,永远都在寻找各自的身份。王家卫喜欢玩精神的捉迷藏,每一部电影都互相关联,每一个人物都被宿命的游戏网住,他的影片的谜团是——情绪远大于故事的。

这个人酷爱美丽的外衣,包裹起内心孤岛般的不安全感。

漂泊,关于香港的一个寓言

几乎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依靠,但每个人都以失败告终。王家卫电影之所以能捕捉到现代都市人的气息,正在于那种处在恍惚之中的漂泊感。他有些固定的拍摄物:一 口大钟、斑驳的旧墙、门牌号码、雨中的路灯……这些都包含了王家卫所需求的心理反映。它们犹如时间流程里的记号,又似人物内心伸缩的心理对照物。它们在主 人公潜意识里的符号是空洞,也是一种流逝。所以,王家卫的都市人完全找不到自己的未来,也找不到永恒的情感。

在香港一流的导演中,也只有少数几个人把握到只属于香港的个人风格。杜琪峰的枪筒里瞬间迸发火光的距离,是香港街巷与街巷之间的距离;许鞍华的市井对话, 则将香港狭窄的地盘分布得非常匀称;而王家卫分明在游离,即使他努力搜寻记忆里辉煌,也是轻轻划开伤口,在缺席的盛宴里捕捉残片的美。

从《阿飞正传》到《春光乍泄》,王家卫把人的无根感描述得淋漓尽致。《阿飞正传》在王家卫早期电影里如此突出,就因为主人公不断地被身份不明而摧毁,从上 海移民而来的阿飞整日生活在焦躁不安的情绪里,他为寻找生母费尽了一切。而阿飞真正珍爱的女人——苏丽珍和他一样的命运,小时候被表姐从澳门带到香港,她 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答。王家卫在隐喻特殊人群的失落心态,尤其在1997年之前,它是香港人的一次集体身份的再寻找。

“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这应该是最具王家卫标识性的独白之一,大凡在殖民文化里孕育出来的都 市气质,都有一种华丽的空虚症。人们怀疑他们存在的印记,这种怀疑最终以颓废到达高潮。其实,王家卫不只是消解他电影里的人物的身份,还虚化了空间,更颠 覆了时间上的连续性。所以,王家卫的影片需要大量的旁白,将故事的逻辑关系切割开,留下一些片断式的感受。而他的情节铺展也往往是分裂状的,甚至让几条线 索重叠。这种破碎的美使王家卫骨子里的空虚感格外的强烈,于是,在《阿飞正传》里出现了这样的旁白:“我们认识了一个很短的时间而巳。”如果说漫长代表着 生命的折磨,那么瞬间消逝则是一次又一次华丽的死亡。

对于隐喻而言,王家卫是一个更喜欢找到对应的导演。小卖部里苏丽珍的等待和那口无比空洞的钟的对比,阿飞饮弹时的无终结的眼神和列车前行的对应。这种对应 到了《春光乍泄》更是极端化了,黎耀辉和恋人吵架之后,在河上的那场寂寞无助的情绪渲染,这是近似贾木许式的都市忧郁症在异国他乡的散发,直至在大瀑布前 的剧烈心理对比。《春光乍泄》安排了一个周游世界的配角——张宛,他跑到阿根廷最南部的灯塔前述说人的孤独。这样的角色安排,是王家卫惯用的手法,让一个 人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让一个隐藏的故事成为另一个故事的注脚,让人与人的相交成为永远的错开。

《春光乍泄》未必能超越《阿飞正传》,但它做到了另一种纯粹,那就是关于漂泊的命题,以地球为对应。

恋物,是王家卫时间记忆的一个象征

王家卫每一部电影都是四个字,他喜欢的数字里除了“四”以外就是“六”。他有对物迷恋的情结,甚至是一种习惯的迷恋,恒定而不变,有一种刻进肌肤里的快感,从中我们可以抽离出一些怀旧的因素,包括对异性的幻想。

王 家卫最喜欢的音乐无疑是探戈,那是一种在阿根廷人皮亚佐拉的创作里,要让城市的落叶起舞的抒情。也许是王家卫不可避免的刻意的情调,让观者无法从男女关系 的主题中及时抽身,而错以为王家卫是恋爱学家。其实,所有的王氏故事都存在着两个触角,它既是关于两性之间的,也是人类本身的。

《花 样年华》是恋物的史诗,从旗袍到领带,从拖鞋到一面窥视出形体线条的镜子。这还是一出吸引与克制的身体诱惑的戏剧,在王家卫的影片里,女人身体是一样能歌 唱的物体。包裹在衣服里的,是它如水果一般盛开的状态,而它的枯竭是因为时间的残酷。显然,王家卫的男女关系的第一主题是疏离,他的男女主人公的欲望总是 被人生的残酷性消解,唱机里回响的是孤独。

咖啡馆与酒吧里的留声机,是王家卫的另一个象征性的物体,它标志着时间流转,是王家卫中期电影的一个重要命题。

《东 邪西毒》和古装、武侠都无关,而是关于时间的另一种叙述。同样,在《花样年华》里,有很多被解析的细节,一段话重复两次,一个绝望的情绪也被扩张两次,突 然觉得王家卫是把记忆里的某些东西具像化。这样,就产生了王家卫的弥漫感。《花样年华》就是这样一部可以用高度浓缩的情绪来替代的电影,苏丽珍一直在飘逸 地走动,这样一个重复的动作,因为细节的变化而充满了灵动的气息,弥漫而华丽。

王 家卫还是一个出色的取舍能力超强的导演,周慕云和苏丽珍的配偶都没正面出现过,这种隐型的处理更强化了主题:也就是将一个若即若离的情爱故事更尽情地挥霍 到极致。这看似王家卫的得意之笔,这样的爱情故事不是超脱,而是绝望。一对人一旦离开了背景,那种真空的气息反而给人窒息的感觉。

王家卫的恋物,是有多重意义的,但从他的电影风格来说,那是对逝去的人的伤怀。

机巧,意味着他拍的是同一部电影

王家卫不仅喜欢在一部电影里埋下伏笔,还喜欢在不同的影片里设下机关。比较容易找到的是:同一个房间号码和同一个人名的出现。大约从《阿飞正传》开始,苏丽珍成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女人,一直沿用到《花样年华》和《2046》。而专栏作家周慕云也在《花样年华》和《2046》之间蜕变,一个很含蓄执着的男人衍化为一个玩世不恭的男人。这种符号性还可推溯到《阿飞正传》,在那里面,只在最后灵光一闪的梁朝伟,也可以和周慕云挂上钩的,而成为一个前传式的引子。

当然,这样的游戏解析还可列出金城武分别在《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里的角色等等。当然这只是一个表面上的游戏,对于王家卫而言,他首先要将他的故事变动得相当支离破碎,而在支离破碎的背后,藏着一个无穷幽深的洞,那就是现代人的生存的不确定性,这个概念在《2046》里玩到了很彻底的地步,每一个现实生活里的故事都可以被提炼成未来的故事,每一个温暖的故事背后都有一双冰冷的手。

最后,你也可以把那个无穷幽深的洞想象成一个叫2046的房间,可供回忆,也可以抹去的房间。它一头连接着过去,一头连接着未来。它既是发生的,也是未发生的。

人类的感受,如果到了如此被遗忘所包围的时候,那它 背后的神经是分裂而沦陷的。王家卫把他定义的世界符号化,他本质上不是想抽象什么,而是表达一个具有后现代色彩的导演的感受,仿佛这世界被无形地粉碎了, 留下了一个个终究要产生记忆的肌体,他们注定要在逃避的相遇中销声匿迹。

王家卫是中国导演里少数拥有后现代意念的人之一。相 对而言,同时拥有强烈的时间感和空间感的导演少之又少,蔡明亮属于空间感特别灵敏的,而侯孝贤是属于时间派的。惟有在冰冷耸立的大楼下独守一隅的人,才能 把两头的困境打成一个结,永远在里面困扰,在纠缠关系中发现一些什么秘密。

我们当然不知道王家卫的失落感来自哪里,是一场不可告知的事件,还是一次家庭的错误。但是,无论如何,王家卫的精心设计用足了他的智慧,有时候,他也会被高度的形式感所左右。在艺术的领域,机巧和笨拙也是相对的。

关于王家卫的情调

一样东西反复把玩,会给人腻烦的感觉,尤其对于拍同一个主题的导演。关于王家卫的情调,相信在大多数的判断中是个贬义词。不可否认的是,王家卫还是超脱不了这样的境界:将颓废当作了糖衣炮弹。这在《重庆森林》这样的电影里特别明显。

从王家卫选择的配乐来看,就很能说明问题。他喜欢迷 茫的南美风情——探戈,但他不喜欢悲哀到死的法多音乐。他的电影里的绝情也如此,可以颓废,也可以在楼与楼的缝隙里抒情,但没有绝望到自杀。他们不断地游 离在暧昧的自由里,他们的幻想比他们的身体越过了很多界,他们也紧紧地守着矜持,等候着外部奇迹发生。于是,都市是他们的寄生之处,他们在里面漫游,空间 之小以至于他们偷偷地在对方身上漫游。

王家卫是一个特别注重心理变化的导演,加上他喜欢追求重复的过程,而抛开结果本身。最后,他在自己设计的调子上行走,迷恋着迷恋,诱惑着诱惑。

关于心理变化,我们几乎在每一部王家卫电影里找到某几个特别之处。《花样年华》到了内心激流奔腾的时候,时常出现雨水漫过石板路的景象,还有旗袍美人的几十次的摇曳走动,宛如一次次心灵的微波起伏。

另一方面,王家卫懂得在人的习惯里挖掘出一点味道。 这点味道,换个词就是情调。很多电影里的主人公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花样年华》里的苏丽珍到街上打饭,《重庆森林》里梁朝伟每次到小吃店买同一种厨师沙 拉,还有金城武的凤梨罐头积到三十个。当然,金城武的凤梨罐头还有过期的意味。在同一部电影里,梁朝伟玩玩具飞机,暗示了他等待空姐女友的心理,但到了王 菲玩的时候,就成了一只纸飞机,它提示了闯入者的心理的不同。

最令人觉得王家卫在电影里缅怀的是:相似于他小时候 所住的公寓环境,以及隔壁邻居走动频繁的上海人。上海方言在他的无数部电影里出现,这也可以归结为怀旧,但更多的是王家卫作为移民的一种情结,他从一个曾 经繁华的殖民城市到了另一个曾经繁华的殖民城市。这种在时间上的落差,以及所能带来的遐想,是他人无法想象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感标记,当周璇的《花样的年华》想起,王家卫给了他母亲那一代一个老派的空间。而他这一代则在玩世不恭和彷徨迷惑中成长。

过去的与未来的

尽管王家卫电影尤其早期电影里有漂泊无根意识,但像阿飞这样以死为归宿的并不多。那些人物或多或少是有渴望的,他们只是错过了某些辉煌的因素。所以,他的影调以泛旧闻名,以近乎以做作的抽色来制造灰色世界,但时而会出现几丝几刻的绚烂的光亮。

王家卫还喜欢在小空间里使用广角镜头,于是《2046》更像一个在梦呓中存在的世界。在《堕落天使》里的杀手变形的拍摄,则在营造现代都市里小人物存在的荒谬感,而《春光乍泄》里的逆光剪影式的踢足球场面,是一种非常直接的游离感,它像一次发生在过去的,又像是杜撰的心理跌宕。

说来说去,其实我们应该逼视王家卫的六十年代情怀。在《阿飞正传》、《花样年华》、《2046》等一系列影片里,直接点出了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具体年月,那正是五岁的他移民到香港的日子,也是香港焕发出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上海繁华一面的岁月。说王家卫怀旧,应该聚焦在这一点上。他把六十年代作为他的那副墨镜的型号,也作为他叙述的某个起点。

人在十几岁里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某个一辈子要着落的地方,也就是生命的圈。随后就是恪守、摇摆、叛离乃至回归,人是逃不出这个圈的。王家卫的电影围绕着这个圈而展开,他那近乎自恋般的心理独白穿插在每一部电影里,惟有一部例外,那就是他的处女作《旺角卡门》。

王家卫自认为的集大成之作《2046》, 从过去与未来的打通上花了很大力气。但是,在2046年那个虚拟的空间里,我们没有读到更多的未来意义的寓言,而是关于过去的心灵疗伤。那辆列车加深的是 时间的凝固和空间的隔绝,这是不是王家卫的未来哲学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试图穿越时间的限制,穿越人际关系的局限。其中有不少人物之间的互相替代,虚 拟与现实的互相替代,其目的也是为了找回失去的感觉。

“一个小时后,十个小时后,一百个小时后,”这是往昔经验过甚的王家卫制造的时间对比,他逃不出去,而那诞生了很多秘密的旅馆正是梦幻滞留的地方。他把个人内心里的含混与吞噬欲望安然地打开,这既是一次怀旧的华丽交响,也是一次欲望的深刻呼唤。

最为彻底的欲望替代,是周慕云在列车上的一次意念漫游,他成了那个叫Tak的日本人,但旅馆老板大女儿的激情被未来世界冷冻了,这里,用冷漠的机器人证明了爱情的错失。相反,红粉知己白玲则成全了周慕云一次欲望的冒险,而他真正的爱情早巳送给了一个在《花样年华》里就消失的女人——苏丽珍。

这就是王家卫对过去的怀恋。人的一世是在自己情感的沦亡里漂流的,各种幻想都是一种补充,各种不同的冒险都是相同的,它们终究要被记忆撕裂。

王家卫已经完成了他的主题,无论是在灯火阑珊的边缘逃匿,还是继续错失,王家卫都是一个游移的人。而他影片里的主人公随着1997年的到来而结束了恐慌感,但多了一点无所适从,多了一点多余的感伤。

最后,王家卫的电影俨然是一节节车厢,到了《2046》,是庞大而空洞的一节。

当然,所有在这列列车上呆过的人,都毫不相干了。

Wednesday, August 26, 2009

許鞍華 咫尺猶勝天涯 鄭天儀

大城小事一則。

話說導演許鞍華看過編劇張經緯寫《天水圍的夜與霧》的劇本後,就給了以下評價:「劇本的表達手法,像透歐洲的藝術電影,為什麼一點不像港產片?」

「『港產片』評價那麼爛,不像港產片不是更好嗎?」一臉疑惑的張經緯心裏咕嚕。

謎團一直存在,直至二人相處和磨合了好一陣子,張氏才領悟到許鞍華的心意。

是好是歹,港產片畢竟是香港的自家產業,就像敗家子、不俏兒都是自己骨肉。許鞍華這位多年來仍然活躍在香港的「新浪潮」導演,血液裏滲着的是香港情懷。

難怪她從來不希罕蜚聲國際、闖荷里活,無論榮辱崢嶸,都甘願孭着「香港導演」這個身份,拍深水埗的妓女、說天水圍的故事。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似乎未能恰如其分地形容許鞍華。

貼切的說法應該是:「老驥伏櫪,志在咫尺。」

六十二歲的許鞍華,一襲連二十二歲o靚模都望塵莫及的花哨粉紅白間連身裙,腳踏一對塗鴉的converse布鞋,加一頭bob head冬菇裝,自信非常地乍現我跟前,造型有點像《92黑玫瑰對黑玫瑰》裏的馮寶寶。

相對同齡女士深沉而低調的衣飾配搭,許鞍華顯然沒有「白髮空垂三千丈」的窘態,反而進入「一笑泯人間萬事」的化境,那份難得的少女情懷和赤子之心,顯露一種I don't care的生活態度。

「近年我的心態變好了。初入行時感覺良好,但到了四十歲的時候,大約是拍《女人四十》的前幾年,開始很緊張我的工作、好desperate,怕開不到戲、找不到演員、題材乾塘、無資金,總之不斷否定自己。」說到中年危機的萬劫不復,許鞍華兩眼向上凝視,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以 前怕失敗會影響自己名聲,人到耳順之年,許鞍華坦言已放開了,懶理分享年輕的吸毒經驗被罵為老不尊,還放膽去嘗試不同的事物,例如首次當舞台導演,導張愛 玲的《金鎖記》,最新又替中國建設銀行拍廣告片,是她最拿手的親情故事。經濟環境比以往差,香港電影市道萎縮,以為她因此而轉型去,原來只是她看開人生的 一環罷了。

「到了我這年紀,就算無嘢做都唔會遭人白眼。」她笑着補充說:「其實我一直無排斥過拍廣告,只是找大明星拍洗頭水廣告這些,我未必識拍。」許鞍華就是有一份藝術家的執着。

許鞍華是少數活躍香港影壇的女性導演,沒有黑澤明的「三段論法」、王家衛的搖晃朦鏡、Quentin Tarantino的狂吼怒叫、法國電影喋喋不休的凌厲浪漫,她總是以淡淡然的手法營造出單純而有力溫情畫面,永遠不會感情泛濫的帶有人道主義。

舞台導演是她的新嘗試,許鞍華絕對是一個誠心誠意求突破的人。電影是角色主導演員,舞台劇剛好相反,加上無NG和剪接,難度更高,許鞍華完全認同。「舞台劇的discipline比電影更純粹,要在有限空間、時間簡潔及深刻地作精練的藝術表達,需要超現實的想像力。」

很 多導演怕演繹張愛玲的作品,以致得失她的「粉絲」。許鞍華卻從不避忌,她說看張愛玲的小說不但不upset,反而很興奮(只是看《小團圓》,令許大導不安 了整整一個星期),故她曾把《傾城之戀》和《半生緣》拍成電影。「我被人罵得太多已免疫,張愛玲作品形式化很適合作舞台表演,應該多做,像《第一爐香》就 應搬上舞台。」她認真地說。

香港情懷

其他表演媒體只是許鞍華的甜點,她的唯一至愛還是拍電影,正確一點是拍香港題材的電影。否則以她在港大的碩士銜頭和智慧,早已搵夠了錢退休嘆世界了,還須看人面色、頻撲去找資金開戲乎?兼且忍受相對演員嚴重underpay的待遇?

其實,許鞍華1997年曾有機會進軍荷里活,但她最後放棄了,推說是不想長時間居住外國怕水土不服、吃不慣西餐,以及外國人歧視吸煙者,其實也是基於那份香港情懷。

我狐疑,拍戲只是她的愛好,潛台詞是:「拍戲是她存在價值。」

老實說,挾着三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的江湖地位,許鞍華早應有自己的鐵腳班底,早應進軍荷里活,早應在著名學府執教鞭享俸祿,但所有的「早應」都沒有發生在她身上,如今每開一套新戲,她還是會找來新的編劇、合作夥伴,親力親為找尋投資者。

孑然一身,落得逍遙。

據與許鞍華共事的人說,她是個絕對追求創新的導演,每次使用不同班底就是為了吸收新思維,不願重複自己,因為她認為,每次克服與不同人合作上的難題,是磨練,而許鞍華就是甘於冒險至自虐的人,酷愛挑戰。

像拍《天水圍的夜與霧》,幾經尋覓,找到一名老闆出錢,一切準備就緒,老闆突然撤資。後來,她拍了一些內地片,最後獲王晶首肯出資130萬元,以超低成本完成《天水圍的日與夜》,後來再拍成了《天水圍的夜與霧》,歷時足足五年。可見艱辛和壓力,往往造就驚世創作。

「成 功拍罷天水圍系列是個很encouraging(被鼓勵)和liberating(解放)的經驗。」抽着煙,許鞍華着力地說。被鼓勵基於她證明不一定有星 的戲才會有impact,至於感到「解放」,主要是出於許鞍華至死不渝要拍港產片的心結,那份草根精神,很能感染人。

拍戲一直是妥協

兩 年前訪問過許鞍華,覺得她是一個既現實又不顧現實的人。那時,她曾跟我分享:「生活就是矛盾」,她一直在入世與出世之間游走,妥協有時,不買賬有時,這種 堅持她自問拿捏得宜,起碼這樣她認為活得愜意。現實是她清楚了解到自己的限制,故盡量妥協來換取成功;但同時她為電影卻做了人家認為不切實際的犧牲。許鞍 華無疑對中港電影圈制度有諸多不滿,但人在江湖,也務必遵守遊戲規則,唯有在妥協中堅守底線,不斷走位。

「拍戲一直是妥協,我不覺得遵守遊戲規則有問題,每人每天生活不都是在解決問題?」她反問。

對於一個導演,當下面對最大的難題,是資金。

「多 錢當然搵唔到,原來少錢都未必搵得到,不是你自降身價、『鑒平鑒賤』,別人就肯投資在你身上,如果他覺得唔值,幾平都未必制。現實是很現實的,《日與夜》 攞到獎,拍《夜與霧》就可以多拿一點資金、可以用星、漠視票房。有acknowledgment大家都當然會高興啲!」即是說,如果不是《日與夜》刀仔鋸 大樹,《夜與霧》註定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是常事,我的經驗是,五套戲才有一套可以拍成,港產片沒落是有原因的。」許鞍華侃侃而談。

要許鞍華數歷來經歷最大波折的創作,她想也不想就數《夜與霧》和《千言萬語》,因為題材具爭議性,自然難以取悅投資者。「這兩套戲impact不大,或者有人認為我攞投資人的錢『教飛』,但我真的很想拍,而我又真的很用心去拍,對得住自己。」

當一切公共話語都在以娛樂的方式登場,並成為一種文化精神的時代,總有少數人游離鑼鼓喧天之外,以其鮮明的方式發出獨特的聲音,許鞍華是佼佼者。

「像我從來沒有大展鴻圖、闖荷里活的野心,所以就能用平常心看世情。」她解釋。

當然,根據「不是定理」,在這商業社會,沒有必要存在的人,當然也沒有非拍不可的戲了。工作跟抽煙一樣狂的許鞍華,沒有想過退休,她還是每天發掘創作題材,但強調不會為拍戲而拍戲,有感動她的故事才會動心。

導演就是操控的代名詞,很多導演都愛說自己的感覺、自己的心情,很容易變成self-indulgence(自我沉溺)而不能自拔,但在整個花花世界,許鞍華像是唯一的清醒者。無論發生什麼事,她永遠像在事件的外邊,從不會被成功沖昏了頭腦,也不會因失敗喪失理性。

「人家讚你不就等於好,別開心過了頭,睇定啲。」當《日與夜》獲獎,許鞍華跟編劇張經緯這樣說,彷彿耳鳴聽不到掌聲似的。許鞍華又試過當影展評委獲優厚待遇時,坦然說:「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有點苦行僧的味道,但很多人都說,這電影苦行僧確是一個領袖。

由 1979年專職拍攝電影,首部大電影作品《瘋劫》。許鞍華1981至82年分別拍攝越南三部曲中的《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海》,俱大獲好評。之後拍攝的 電影包括有《傾城之戀》、《書劍恩仇錄》、《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千言萬語》、《男人四十》、《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天水圍的日與夜》、《天水 圍的夜與霧》等電影。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

影壇履歷二十一套戲,我要許鞍華找一部代表作。

「沒有想過,我腦裏只想下一部要拍什麼。」說罷,許鞍華猛抽一口煙,呼呼吐出煙圈。

她的新戲將於10月、11月開拍,現正努力找投資者。

不作無謂的宣傳和應酬,這位「no-bull- shit 的電影人」,只會繼續拍她自己喜歡的故事,她說一切都是選擇。

在這花花綠綠的世界,當電影已變質成為一件商品、一個event等不同形態的時候,許鞍華依然故我、時刻警醒,在她的世界裏,電影就是電影。

純粹得沒有餘地。

文 鄭天儀 攝 黃俊耀

Monday, August 17, 2009

中港口味精密計算 締《麥兜》內地大旺奇迹

港 產動畫《麥兜响噹噹》在內地大收七千萬元人民幣票房,《麥》在內地的成功令人深思:住慣大角咀、嗜吃茶餐廳的麥兜為着北上,都要在春田花花幼稚園以外加入 「清明上河圖」和「三峽大壩」。港產片為了迎合內地市場,難道都要洗脫濃濃的香港味道,在五星旗下塗上紅紅胭脂?麥兜的成功秘訣原來是要「中港結合」,背 後涉及精密的市場口味計算。

《天水圍的日與夜》在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大放異彩,卻失落最佳電影寶座予中港合作的《葉問》,引來部分電影工作者質疑,金像獎為了商業利益「偏袒」合拍片。

二 ○○三年九月CEPA啟動,香港導演可跟內地電影商合拍電影,合拍片必須依足國產片規範,並要經嚴格審查。二○○六年起合拍片取代「純港產片」,此後每年 平均出產四十部,《長江七號》、《赤壁》及《投名狀》等,由劇本取景到故事主軸,都以中國大陸的人脈為重心,內容環繞中國歷史傳統文化,符合十三億內地觀 眾口味。

《麥兜响噹噹》是次在內地「殺出血路」,在推銷其標榜的香港特色之餘積極北望,包裝「善良與純情」這個麥兜格言與普世價值,為爭名 逐利的內地社會打開一扇透氣窗。《麥》故事講述麥太在港當瘦身代言人及區議員,又教烹飪,身兼多職仍入不敷支,加上兒子麥兜被大學教授評為「不是低能,只 是善良」,麥太於是送麥兜到武當山練功自強,麥太則在神州四處闖蕩找商機。故事情節不忘揶揄香港人不鹹不淡的普通話、不能捱苦驕生慣養、爭相北上掘金。這 些電影元素,香港人看來身同感受之餘也為內地人津津樂道,市場計算之準繩不得不佩服。

麥兜漫畫創作人麥家碧,否認劇本刻意迎合內地觀眾,「描繪的都是真實的香港人、內地人心態。那是中國人的故事,沒分香港人、內地人。」

「故 事說:麥兜的單純、善良,在物質社會中,卻被視為蠢、落後、不夠醒目。」麥家碧認為,香港人一向被視為「醒目仔」,但隨中國社會愈見富裕,「醒目仔」也充 斥內地。麥兜所以獲得內地人認同,可能因它是逆主流的一道反思清泉有關,例如電影提及的道家自然學說,既是「麥兜」精神,亦與內地近年湧現的國學風潮一拍 即合。

「我們不會為遷就一個市場而抹殺本土特色。」麥家碧說,劇中的尹光歌曲、香港唐樓舊貌、「袁和平兒童暑期吊威吔班」等,都只有香港人才會笑得大聲。

《麥》的總投資額達一千二百萬元,它的另一個成功,是遇上融資伯樂,獲上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擔當發行人。上海文廣當年看中沒有知名度的麥兜,正如麥家碧所指,麥兜的純,在競爭激烈的大陸社會已成為最佳賣點,能打動不同年紀、尤其是女性的心。

在合拍片取代純港產片的趨勢下,香港電影發展局秘書長馮永【圖】不認為合拍片淹沒了香港片的本土特色。

「內地投資方找香港導演的原因,是因為港人懂得抓緊市場,不像內地導演,將電影看成純文化藝術。」馮永說,內地投資者都希望香港導演拍自己的一套,「不用個個變成張藝謀」,故合拍片不會抹煞香港特色■

採訪.撰文:盧曼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