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導演許鞍華看過編劇張經緯寫《天水圍的夜與霧》的劇本後,就給了以下評價:「劇本的表達手法,像透歐洲的藝術電影,為什麼一點不像港產片?」
「『港產片』評價那麼爛,不像港產片不是更好嗎?」一臉疑惑的張經緯心裏咕嚕。
謎團一直存在,直至二人相處和磨合了好一陣子,張氏才領悟到許鞍華的心意。
是好是歹,港產片畢竟是香港的自家產業,就像敗家子、不俏兒都是自己骨肉。許鞍華這位多年來仍然活躍在香港的「新浪潮」導演,血液裏滲着的是香港情懷。
難怪她從來不希罕蜚聲國際、闖荷里活,無論榮辱崢嶸,都甘願孭着「香港導演」這個身份,拍深水埗的妓女、說天水圍的故事。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似乎未能恰如其分地形容許鞍華。
貼切的說法應該是:「老驥伏櫪,志在咫尺。」
六十二歲的許鞍華,一襲連二十二歲o靚模都望塵莫及的花哨粉紅白間連身裙,腳踏一對塗鴉的converse布鞋,加一頭bob head冬菇裝,自信非常地乍現我跟前,造型有點像《92黑玫瑰對黑玫瑰》裏的馮寶寶。
相對同齡女士深沉而低調的衣飾配搭,許鞍華顯然沒有「白髮空垂三千丈」的窘態,反而進入「一笑泯人間萬事」的化境,那份難得的少女情懷和赤子之心,顯露一種I don't care的生活態度。
「近年我的心態變好了。初入行時感覺良好,但到了四十歲的時候,大約是拍《女人四十》的前幾年,開始很緊張我的工作、好desperate,怕開不到戲、找不到演員、題材乾塘、無資金,總之不斷否定自己。」說到中年危機的萬劫不復,許鞍華兩眼向上凝視,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以 前怕失敗會影響自己名聲,人到耳順之年,許鞍華坦言已放開了,懶理分享年輕的吸毒經驗被罵為老不尊,還放膽去嘗試不同的事物,例如首次當舞台導演,導張愛 玲的《金鎖記》,最新又替中國建設銀行拍廣告片,是她最拿手的親情故事。經濟環境比以往差,香港電影市道萎縮,以為她因此而轉型去,原來只是她看開人生的 一環罷了。
「到了我這年紀,就算無嘢做都唔會遭人白眼。」她笑着補充說:「其實我一直無排斥過拍廣告,只是找大明星拍洗頭水廣告這些,我未必識拍。」許鞍華就是有一份藝術家的執着。
許鞍華是少數活躍香港影壇的女性導演,沒有黑澤明的「三段論法」、王家衛的搖晃朦鏡、Quentin Tarantino的狂吼怒叫、法國電影喋喋不休的凌厲浪漫,她總是以淡淡然的手法營造出單純而有力溫情畫面,永遠不會感情泛濫的帶有人道主義。
舞台導演是她的新嘗試,許鞍華絕對是一個誠心誠意求突破的人。電影是角色主導演員,舞台劇剛好相反,加上無NG和剪接,難度更高,許鞍華完全認同。「舞台劇的discipline比電影更純粹,要在有限空間、時間簡潔及深刻地作精練的藝術表達,需要超現實的想像力。」
很 多導演怕演繹張愛玲的作品,以致得失她的「粉絲」。許鞍華卻從不避忌,她說看張愛玲的小說不但不upset,反而很興奮(只是看《小團圓》,令許大導不安 了整整一個星期),故她曾把《傾城之戀》和《半生緣》拍成電影。「我被人罵得太多已免疫,張愛玲作品形式化很適合作舞台表演,應該多做,像《第一爐香》就 應搬上舞台。」她認真地說。
香港情懷
其他表演媒體只是許鞍華的甜點,她的唯一至愛還是拍電影,正確一點是拍香港題材的電影。否則以她在港大的碩士銜頭和智慧,早已搵夠了錢退休嘆世界了,還須看人面色、頻撲去找資金開戲乎?兼且忍受相對演員嚴重underpay的待遇?
其實,許鞍華1997年曾有機會進軍荷里活,但她最後放棄了,推說是不想長時間居住外國怕水土不服、吃不慣西餐,以及外國人歧視吸煙者,其實也是基於那份香港情懷。
我狐疑,拍戲只是她的愛好,潛台詞是:「拍戲是她存在價值。」
老實說,挾着三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的江湖地位,許鞍華早應有自己的鐵腳班底,早應進軍荷里活,早應在著名學府執教鞭享俸祿,但所有的「早應」都沒有發生在她身上,如今每開一套新戲,她還是會找來新的編劇、合作夥伴,親力親為找尋投資者。
孑然一身,落得逍遙。
據與許鞍華共事的人說,她是個絕對追求創新的導演,每次使用不同班底就是為了吸收新思維,不願重複自己,因為她認為,每次克服與不同人合作上的難題,是磨練,而許鞍華就是甘於冒險至自虐的人,酷愛挑戰。
像拍《天水圍的夜與霧》,幾經尋覓,找到一名老闆出錢,一切準備就緒,老闆突然撤資。後來,她拍了一些內地片,最後獲王晶首肯出資130萬元,以超低成本完成《天水圍的日與夜》,後來再拍成了《天水圍的夜與霧》,歷時足足五年。可見艱辛和壓力,往往造就驚世創作。
「成 功拍罷天水圍系列是個很encouraging(被鼓勵)和liberating(解放)的經驗。」抽着煙,許鞍華着力地說。被鼓勵基於她證明不一定有星 的戲才會有impact,至於感到「解放」,主要是出於許鞍華至死不渝要拍港產片的心結,那份草根精神,很能感染人。
拍戲一直是妥協
兩 年前訪問過許鞍華,覺得她是一個既現實又不顧現實的人。那時,她曾跟我分享:「生活就是矛盾」,她一直在入世與出世之間游走,妥協有時,不買賬有時,這種 堅持她自問拿捏得宜,起碼這樣她認為活得愜意。現實是她清楚了解到自己的限制,故盡量妥協來換取成功;但同時她為電影卻做了人家認為不切實際的犧牲。許鞍 華無疑對中港電影圈制度有諸多不滿,但人在江湖,也務必遵守遊戲規則,唯有在妥協中堅守底線,不斷走位。
「拍戲一直是妥協,我不覺得遵守遊戲規則有問題,每人每天生活不都是在解決問題?」她反問。
對於一個導演,當下面對最大的難題,是資金。
「多 錢當然搵唔到,原來少錢都未必搵得到,不是你自降身價、『鑒平鑒賤』,別人就肯投資在你身上,如果他覺得唔值,幾平都未必制。現實是很現實的,《日與夜》 攞到獎,拍《夜與霧》就可以多拿一點資金、可以用星、漠視票房。有acknowledgment大家都當然會高興啲!」即是說,如果不是《日與夜》刀仔鋸 大樹,《夜與霧》註定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是常事,我的經驗是,五套戲才有一套可以拍成,港產片沒落是有原因的。」許鞍華侃侃而談。
要許鞍華數歷來經歷最大波折的創作,她想也不想就數《夜與霧》和《千言萬語》,因為題材具爭議性,自然難以取悅投資者。「這兩套戲impact不大,或者有人認為我攞投資人的錢『教飛』,但我真的很想拍,而我又真的很用心去拍,對得住自己。」
當一切公共話語都在以娛樂的方式登場,並成為一種文化精神的時代,總有少數人游離鑼鼓喧天之外,以其鮮明的方式發出獨特的聲音,許鞍華是佼佼者。
「像我從來沒有大展鴻圖、闖荷里活的野心,所以就能用平常心看世情。」她解釋。
當然,根據「不是定理」,在這商業社會,沒有必要存在的人,當然也沒有非拍不可的戲了。工作跟抽煙一樣狂的許鞍華,沒有想過退休,她還是每天發掘創作題材,但強調不會為拍戲而拍戲,有感動她的故事才會動心。
導演就是操控的代名詞,很多導演都愛說自己的感覺、自己的心情,很容易變成self-indulgence(自我沉溺)而不能自拔,但在整個花花世界,許鞍華像是唯一的清醒者。無論發生什麼事,她永遠像在事件的外邊,從不會被成功沖昏了頭腦,也不會因失敗喪失理性。
「人家讚你不就等於好,別開心過了頭,睇定啲。」當《日與夜》獲獎,許鞍華跟編劇張經緯這樣說,彷彿耳鳴聽不到掌聲似的。許鞍華又試過當影展評委獲優厚待遇時,坦然說:「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有點苦行僧的味道,但很多人都說,這電影苦行僧確是一個領袖。
由 1979年專職拍攝電影,首部大電影作品《瘋劫》。許鞍華1981至82年分別拍攝越南三部曲中的《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海》,俱大獲好評。之後拍攝的 電影包括有《傾城之戀》、《書劍恩仇錄》、《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千言萬語》、《男人四十》、《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天水圍的日與夜》、《天水 圍的夜與霧》等電影。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
影壇履歷二十一套戲,我要許鞍華找一部代表作。
「沒有想過,我腦裏只想下一部要拍什麼。」說罷,許鞍華猛抽一口煙,呼呼吐出煙圈。
她的新戲將於10月、11月開拍,現正努力找投資者。
不作無謂的宣傳和應酬,這位「no-bull- shit 的電影人」,只會繼續拍她自己喜歡的故事,她說一切都是選擇。
在這花花綠綠的世界,當電影已變質成為一件商品、一個event等不同形態的時候,許鞍華依然故我、時刻警醒,在她的世界裏,電影就是電影。
純粹得沒有餘地。
文 鄭天儀 攝 黃俊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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