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金像獎今年頒發終身成就獎給劉家良,師傅緬懷當日,都強調自己一直靠的是拳腳功夫,為香港電影打出名堂。
拳腳功夫,一手一腳,赤手空拳,說的不就是當年時代象徵?
香港神話,白手興家是主題。今日許多小康大富,當年匍匐在後海灣畔,等着潮水把他們帶到香港時,身上可能連條褲頭帶都沒有。然後幾十年後,城市在他們推動,或者城市把他們推動,推到今日的繁華境界,他們都喜歡對後人說:看,當年真是赤手空拳的呀!
香港電影,猶如香港這個城市,都在那個時候靠赤手空拳的功夫片打造一個新世界。
開始是個勞工密集型的社會。大量人口突然湧入,增加了社會負擔,但適時而來的人潮,又因利成便,推動了香港輕工業,即使歲月艱難,在家裏穿膠花都搵到兩餐,人人胼手胝足,為自己,為城市,打造一個新時代。
香港電影就隨着社會轉型,由哭哭啼啼的粵語片,載歌載舞的國語片,瀟灑飄逸的武俠片,到身水身汗的功夫片。
時代還是陽光燦爛。許冠文自己導演第一部片《鬼馬雙星》(1975)時介紹許冠傑出場,便要阿Sam幻想自己是李小龍,功夫片一樣,耍出蛇形刁手,虎鶴雙形,把排山倒海洶湧而至的回收汽水樽裏的吸管拔走。那真是香港電影對當年人生最寫實的反映。
歲月回眸,你有理由相信,工廠裏的精壯青年,抓住機器把手反覆同一動作來回拉動時,只好幻想自己劉家輝一樣在少林三十六房與木樁練推手。抬着沉重的 木箱腳步不穩的把貨物由這兒搬往那兒時,當然就以為自己成龍一樣境界在玩醉拳。電影就不過有這種人生價值:提供幻想,娛樂大家,讓生活工作辛苦沉悶時自我 開解。
那時候香港電影與觀眾最能直接對話。
所以電影文化都有它獨特的周六午夜場。
錄影帶還未面世的年代,電視還未搶走電影院的觀眾,電影院還是電影的黃金年代,一部電影,在首輪影院上映過,會到二輪影院上映,然後又會回到首輪影 院的五點半鐘場,用更平宜的價錢,吸引放公下班後的藍領白領。那個時段叫做公餘場。公餘場之後,還會排到星期日早上十點半的周日早場。但這些非正場時段, 都不及周六晚十一點半的午夜場重要。
那時候香港每有新片推出,都會在正式上映前一個星期的周六午夜場公映試探反應。而香港,那年代,大家對本土電影的熱情真是沸騰,對自己的製作更加偏 愛。閒來無事想看戲,我都會在許冠文與史提夫麥昆之間選擇港片,因為題材更加切身。也就是那幾個年頭,香港片的票房都高過荷里活片。
所以當年午夜場公映新片經常人山人海,影片老闆導演編劇於是嚴陣以待,坐在後排樓上特等位,看反應,做筆記,寫下那場戲受歡迎,那場戲給柴台,然後趕在正式上映前修剪刪改,甚至補戲重拍。
那一夜,真是香港電影的公投夜,那一場,是香港電影的考試場,每部香港電影都要通過的木人巷,香港電影的窄門,不是人人可以永生。
有些電影因此不敢放映午夜場。
世界電影史上類似放映文化不是沒有,美國的Cult片同仁放映會一樣嘈吵熱鬧,但沒有香港午夜場混亂粗暴殘忍。美國的Cult片放映,來的都是 die-hard fans,如同Cos-play party,戴齊面具戲服,化身劇中人,搶在劇情之前爭先念對白,次次爆響口都為表支持。但香港午夜場觀眾卻五湖四海,同部片無親無故,就算慕名而來,未 必景仰捧場,真情流露一刻,口水與汽水齊飛,粗口與叫罵一色,導演編劇一家大細都會給問候到遍體鱗傷。人人亢奮,句句激昂,因為知道,這部片的老闆導演編 劇演員親朋戚友姨媽姑姐就躲在背後。
電影完畢,戰後災情,座椅多半給割爛,群情洶湧時,大家都不想走,不是站在座椅上,向樓上叫嚷,就是堵在戲院出口,等製作組現身。
幾乎暴動。
沒看過午夜場,你不會知道當年香港電影怎樣提煉出來。
但,就在這樣嚴格的民意檢驗下,香港電影輝煌地走過了它金光燦爛的年華。
然後就到了今日。
可惜今日再無類似的午夜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