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0, 2010

明信片 羅維明 舊日午夜場

010年5月14日

電影金像獎今年頒發終身成就獎給劉家良,師傅緬懷當日,都強調自己一直靠的是拳腳功夫,為香港電影打出名堂。

拳腳功夫,一手一腳,赤手空拳,說的不就是當年時代象徵?

香港神話,白手興家是主題。今日許多小康大富,當年匍匐在後海灣畔,等着潮水把他們帶到香港時,身上可能連條褲頭帶都沒有。然後幾十年後,城市在他們推動,或者城市把他們推動,推到今日的繁華境界,他們都喜歡對後人說:看,當年真是赤手空拳的呀!

香港電影,猶如香港這個城市,都在那個時候靠赤手空拳的功夫片打造一個新世界。

開始是個勞工密集型的社會。大量人口突然湧入,增加了社會負擔,但適時而來的人潮,又因利成便,推動了香港輕工業,即使歲月艱難,在家裏穿膠花都搵到兩餐,人人胼手胝足,為自己,為城市,打造一個新時代。

香港電影就隨着社會轉型,由哭哭啼啼的粵語片,載歌載舞的國語片,瀟灑飄逸的武俠片,到身水身汗的功夫片。

時代還是陽光燦爛。許冠文自己導演第一部片《鬼馬雙星》(1975)時介紹許冠傑出場,便要阿Sam幻想自己是李小龍,功夫片一樣,耍出蛇形刁手,虎鶴雙形,把排山倒海洶湧而至的回收汽水樽裏的吸管拔走。那真是香港電影對當年人生最寫實的反映。

歲月回眸,你有理由相信,工廠裏的精壯青年,抓住機器把手反覆同一動作來回拉動時,只好幻想自己劉家輝一樣在少林三十六房與木樁練推手。抬着沉重的 木箱腳步不穩的把貨物由這兒搬往那兒時,當然就以為自己成龍一樣境界在玩醉拳。電影就不過有這種人生價值:提供幻想,娛樂大家,讓生活工作辛苦沉悶時自我 開解。

那時候香港電影與觀眾最能直接對話。

所以電影文化都有它獨特的周六午夜場。

錄影帶還未面世的年代,電視還未搶走電影院的觀眾,電影院還是電影的黃金年代,一部電影,在首輪影院上映過,會到二輪影院上映,然後又會回到首輪影 院的五點半鐘場,用更平宜的價錢,吸引放公下班後的藍領白領。那個時段叫做公餘場。公餘場之後,還會排到星期日早上十點半的周日早場。但這些非正場時段, 都不及周六晚十一點半的午夜場重要。

那時候香港每有新片推出,都會在正式上映前一個星期的周六午夜場公映試探反應。而香港,那年代,大家對本土電影的熱情真是沸騰,對自己的製作更加偏 愛。閒來無事想看戲,我都會在許冠文與史提夫麥昆之間選擇港片,因為題材更加切身。也就是那幾個年頭,香港片的票房都高過荷里活片。

所以當年午夜場公映新片經常人山人海,影片老闆導演編劇於是嚴陣以待,坐在後排樓上特等位,看反應,做筆記,寫下那場戲受歡迎,那場戲給柴台,然後趕在正式上映前修剪刪改,甚至補戲重拍。

那一夜,真是香港電影的公投夜,那一場,是香港電影的考試場,每部香港電影都要通過的木人巷,香港電影的窄門,不是人人可以永生。

有些電影因此不敢放映午夜場。

世界電影史上類似放映文化不是沒有,美國的Cult片同仁放映會一樣嘈吵熱鬧,但沒有香港午夜場混亂粗暴殘忍。美國的Cult片放映,來的都是 die-hard fans,如同Cos-play party,戴齊面具戲服,化身劇中人,搶在劇情之前爭先念對白,次次爆響口都為表支持。但香港午夜場觀眾卻五湖四海,同部片無親無故,就算慕名而來,未 必景仰捧場,真情流露一刻,口水與汽水齊飛,粗口與叫罵一色,導演編劇一家大細都會給問候到遍體鱗傷。人人亢奮,句句激昂,因為知道,這部片的老闆導演編 劇演員親朋戚友姨媽姑姐就躲在背後。

電影完畢,戰後災情,座椅多半給割爛,群情洶湧時,大家都不想走,不是站在座椅上,向樓上叫嚷,就是堵在戲院出口,等製作組現身。

幾乎暴動。

沒看過午夜場,你不會知道當年香港電影怎樣提煉出來。

但,就在這樣嚴格的民意檢驗下,香港電影輝煌地走過了它金光燦爛的年華。

然後就到了今日。

可惜今日再無類似的午夜場了。

明信片 羅維明 油麻地戲院

2010年5月21日

艱 難歲月,娛樂生活都甜酸苦辣,電影是當代媒體,無錢的都想方設法偷入柏拉圖式洞穴,像傳說中的野蠻人,對着洞壁倒影歡呼喝采。我年紀細細,身無分文,都看 了不少電影,因為當年「一張票,全家笑」,容許一個大人帶幾個細路入場。至於可以帶幾多個就由收票員隨便決定,於是最高紀錄傳說是一家七口。世界那時候真 是民本主義,做生意的都懂親民,即使政府頒令一人一票,院商都反對,就怕一家大細無錢同樂,家長拍拖都不會揀看電影了。我馬騮托世,膽大妄為,就站在戲院 門口,跟住獨身大人,三唔識七作狀拉衫尾,混入戲院。門口收票員都懶理。目光如炬的他,又怎會不明察秋毫?今日認呢位大叔係老竇,他日認嗰位師奶係阿媽。 你D家庭關係都幾亂喎,靚仔。大家其實是街坊,他分分鐘認得我阿爸阿媽,因此放我一馬。

我應該由襁褓光景就開始電影歲月,據說阿媽每日去街市買餸,都在附近戲院看中午場。但昔日影像記憶,留得下來,最早期一個,如果不是余麗珍的《無頭 東宮生太子》,就是羅艷卿的《十號風波》。大概羅艷卿樣貌身形似我媽,所以對後者更加深刻,雖然余麗珍的人頭飛來飛去更驚嚇。但七十二家房客、天台寮屋故 事,都是日常情節,感覺更加貼身。我看完預告片發誓要看正場,因為其中有句旁白特別吸引,等正場開映,出現同一畫面,還背書一樣,高聲朗誦,「在那十號風 球的日子……」。但那句旁白只是預告片的廣告句,正場不會有。我空谷無回音,同伴笑翻身,當年羞愧記到今日,因此記得這部片。

我當年就在「油麻地戲院」看《十號風波》。1925年建築,座椅還是木板凳,但當日規模,已經是五大龍頭戲院之一,電影還是默片年代,油麻地原來是文化先進。

等我忝為座上客時,世界更加熱鬧,電影院像今日Seven,總有一間在左近,而「油麻地」更升格成為文化重鎮,隔一條街的「金華」專映余麗珍李香琴 東宮西宮粵曲爭霸戰,「油麻地」就是中聯新聯大本營,放映的都是香港電影文化寶藏。新寫實主義電影,一部部紀錄着五十年代的香港真情。柏拉圖洞穴裏,洞壁 身影都是觀眾自己。

但粵語片的黃金歲月過去,「油麻地」的黃金歲月也消逝。夕陽殘照中,大大塊廣告牌的黃色是色情的黃色,片名都是色情文學經典,到今日仍傳頌一時, 《插班女學生》已經是最正經的一個,要你語氣懂得頓錯才知道箇中奧妙,其他的,就口沫橫飛血肉沸騰得多,如果在這兒轉述,今日《信報》就會變成不雅刊物, 要戴袋了。

你想知?Google下啦!

彌留歲月,雖然重現「一張票,睇到笑」的美好時光,但「每日不停放映世界各國成人三級片」,已經滿足不到新一代要求,隔兩條街的「信和」、「好景」商場擺滿了無格四仔,後來互聯網去到每個人房間,大家都留在家中打乜機都得,不必去戲院打。

「油麻地」今日成為二級文物,還得到重金維修,保育再生,相信它自己都嚇一跳。幾多富麗堂皇的電影院拆去,幾多更有美學價值的建築消失,而「油麻地」,幸或不幸,瑟縮在繁榮市道的角落,才躲得過經濟發展的沒收,像香港所有文化遺物,在發展商的指縫間溜走,才得以流傳。

它有幸成為二級文物,我就有幸水漲船高,升格為時代見證人,童年舊事追憶,一點一滴,就不再是個人小歷史,而是時代大檔案,真是與有榮焉。可惜我的 「油麻地戲院」記憶未必討好。我最記得它的尿味。看戲看得情濃難捨的師奶懶得帶孩子入廁所,都叫他就地解決(我發誓不是阿媽和我),許多還站在座椅之間。 而我其實記不得在那兒看過甚麼電影。好多時人頭湧湧,前面的觀眾都幾乎站起來,我踩上座椅,坐在椅背,還看不到銀幕映什麼。

「懷舊不全是浪漫,低度開發的回憶不一定甜蜜,舊時歲月仍是黑白電影,甚至是默片無聲。」

而最後一個關於「油麻地戲院」的電影經典回憶就來自《旺角卡門》,張學友在門口擺魚蛋檔。

新開張的「油麻地」粵曲大劇院,門口應該有個魚蛋檔,有人賣甘蔗,賣栗子、雪糕蓮花杯,那都是當年不可或缺的電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