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2, 2009

老上海传奇:影像和隐秘 文/孙孟晋

要不是吴茵的后人想做一个纪念性的片子,还真不知道这位中国电影的一代影后已经诞辰一百年了。那些浓缩了旧时电影繁华的一代明星们一个个成了故人,只有秦怡这一个“活化石”依然活跃在各种纪念活动中,这包括著名的大光明电影院八十周年的盛事。

1928年,如果时间能够回复到那个洋人和摩登华人出没的地方,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大光明电影院是当年首轮放映好莱坞电影的影院之一。在那几年里,上海的28家电影院是各有分工,新光和沪光是专门首轮放映中国电影的,大光明、国泰和大上海则是首轮放映海外片的一线影院。据说,这和所处繁华闹市也有关系。但是,当年每年的国产电影和海外电影的比例是一比四。可见中国电影,是在西方娱乐业涌进来之后所刺激下的产物。

这座城市,一直为两种集体心理所洗刷与冲击,那就是小市民心理和摩登心理的犬牙交错状态。重展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电影荣华图,不难寻觅到那种都市人追 求时髦的盛况,看电影和去其他娱乐场所一样,是一种很普及的时尚。连我九十岁的老外婆整天还会念叨着秀兰·邓波儿的名字,她年轻时候住在离大光明很近的地 方。

也许,直到香港人在很多年后纷纷把摄影机聚焦到大上海的传奇时,我们才会隐隐约约明白:一座城市,只有经过梦寻,才会剔除那些太琐碎的小市民情结而升华。 回首上个世纪三四年代中国经典老电影,总让人体会到那是一部部罪恶的现代都市的欲望毁灭篇,或者小市民生涯的血泪控诉剧。

鸳鸯蝴蝶派不成功的“涉影”活动,以及左翼电影人开始进入“大中华”等影业,为日后《马路天使》、《乌鸦与麻雀》、《十字街头》等隆重写进电影史的作品的 诞生铺平了道路。但包括我在内的所谓上海本地人都不会满足于观赏这一种类型的伟大的穷人奋斗启蒙史,我会去关注张石川,看看当年富家小姐的无聊与悠闲。这 至少能让我挤开左翼现实主义电影的门缝,窥见小资们醉生梦死的前世,以及哪怕一段残酷得无法承受的缠绵之情。费穆前些年被海内外重新认识,也是这样一种对 上海电影,乃至海派文化重读的需求。

当年一场《啼笑因缘》抢拍风波,在今天来看,是两大黑社会老大——黄金荣和杜月笙的较量。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随着电视剧《上海滩》的火红,关于上海大 都市的真正隐秘被打开了,这是关于上海传奇的辉煌。有关这种本土文化的追寻是长年缺失的,却被一代代香港影人当作乐园而尽情发挥。张彻看重的是上海帮会的 英雄传奇,尽管他的过于打斗化减弱了史诗性的创立;王家卫从老电影《长相思》的插曲“花样的年华”里捕捉了他所需要的都市氛围,旗袍的风尘影子不断地被渲 染,上海小姐的某一面也被彻底装上了浮华的镜框。我一直以为,上海传奇中的大都市的男人们只是建筑的钢筋部分,而在楼下穿梭的女子的风姿绰约,才是这个城 市的隐秘的精华。

让我们把城市的隐秘放大,把毁灭的欲望背后的潜流引向主流。我们可以发现,这座城市的男性写作,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缺失的,因为城市潜藏着太多的依附性,时 尚的轮盘里又散发着太多的阴性光芒,尤物吞没了冒险与梦幻的力量。前有张爱玲,后有王安忆。能读懂上海的香港导演或者海外华人导演,都会把目光盯上这两个 人。相对来说,关锦鹏有点失败是因为他强加了多余的男人的视线,而李安明白——“穿过女人的眼男人的睛”是不现实的,这个聪明人洗礼了另一种吞没。

这些都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造成的上海怀旧风潮下的诗篇,城市的大拆大建让很多老城市的胜迹成为记忆碎片。而我们注意到了不少内地电影人也开始把胶片耗费在 各种各样的上海传奇中,这其中有很失败的《风月》,也有很莫名的一晃就撤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当然《茉莉花开》只采摘到了风雅背后的恶俗。这一点, 另外一位第五代导演彭小莲与众不同,她从俗世界里挖掘了这个城市绝大多数人群的市民气息。娄烨是背道而驰的,无论是《苏州河》还是《紫蝴蝶》,都有他这代 人的另类生存与历史记忆的特色。惟有一个陈逸飞,无穷美化了他的关于这个城市的想象。

我知道,大多数上海老克勒曾经定期跑到类似“德大西餐社”那样的地方,吃一块蛋糕,坐一下午。或者去兰心大戏院,看一出和父母辈有关的戏。我的青少年时代 的一部分是在新光电影院度过的。如今,这个城市能够书写往日记忆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这个城市能够添加隐秘的地方却越来越多了。相信下一代人,或者下下一代 人的上海记忆是另一种面貌,它不会是“夜来香”,“夜来香”也只是遗传下来的无血无肉的符号。

我很小的时候,上海还有有轨电车的。在我模糊的记忆里,那弯弯的轨道以及两旁的洋房,是上海的全部。我不希望上海的影像记录成为未来的仅有的城市记忆之一。

当现实的东西不存在了,传奇才会不断诞生。但是,梦幻不是隐秘。

(发表于本月的《世界电影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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