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4, 2011

【明報專訊】興許是壓抑太重的結果,或者是對重力的反彈,可能是禮失而求諸野的潛意識,當宣布《打擂台》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    剎那,竟然有著吁一口氣的如釋重負。在眾多大片之中小品躍然而出並不罕見,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打擂台》成了本土眾望所待賴以力抗金碧輝煌合拍巨製的大衛才是眾人眼球焦點。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不光是《打擂台》以小勝大(陳觀泰梁小龍的片酬是《狄仁傑》置景費的零頭?),還有周潤發    喚起本土關懷(「希雲叔,有冇人送你返屋企啊?冇呀?咁叫最佳導演送你返去啦」)。這一夜,幾十年的香港情懷全都回來了。

解釋電影和解釋夢境是二而一的事,可是《打擂台》明刀明槍毋須解說,觀眾由頭到尾等著的是陳觀泰和梁小龍大隱隱於巿後的突然出手制敵。人們期許那亢奮一刻,從幕啟梁小龍托著石油氣被少年譏弄,到陳觀泰在殘破酒家與世相遺,甚至泰迪羅賓的遽然醒來,《打擂台》帶出了一種早晚「江山歸我取」的等待。這種忍著不發的「遲早你就知」貫穿全片。然而這亦是無奈,在大國壓頂這些年,香港心靈上需要尋回自我,哪怕是光與影的虛構人物。

《打擂台》還未上畫已有期盼,是想看真正的大師出手,在幻象和現實之間俱如是。周星馳    《功夫》未面世我四出宣揚梁小龍是空手道剛柔流高手,曾開館授徒,火雲邪神必不會是等閒之輩;陳觀泰做過消防員是東南亞國術大賽冠軍級人馬,拜在大聖劈掛門陳秀中門下,二人都是了不起的真功夫。再後是口耳相傳梁小龍中伏力敵十五人全身而回,陳觀泰橋手硬比鐵鋼橫掃星馬。那是七十年代的香港,也是蓄勢待發的日子。《打擂台》賣點便是把昔日的香港在二十一世紀的Xiang Gang重現,劇本旨在要說明一點﹕你以為香港死咗?

你以為香港死咗 ?

歷史巨輪滾滾向前,舊香港的人與事在這城巿想不到有巿場。電影留下這一印記,《打擂台》和許鞍華    的《天水圍    》系列無人不明;現實生活有人企圖保全那一頁屬於自己的歷史,喜帖街皇后碼頭    都如此;有人從更加恢宏視角裏看望這地方,幾個月前,電視節目談到作家葉靈鳳和《新安縣志》,是令人感動的十幾分鐘,當年葉靈鳳手上的《新安縣志》是嘉慶本,新安縣是今天的寶安縣,香港便是在寶安縣。這部地方志有三個孤本,北京    和廣州圖書館各有一,但較諸葉靈鳳手上的一部殘缺不全。葉靈鳳一直沒有把他的《新安縣志》交給港英,只是給圖書館複印了一套存檔。一九七五年去世之後,他家人把這套《新安縣志》送給中山大學圖書館。

香港巿民以各種方式掛念這片土地,從電影的流金歲月到地方志的轉贈,我一直視此為吾土吾民的體現。雖然特區政府    抽離地推介他們的「香港精神」,但這種甩皮甩骨版本不免有偷工減料之嫌,獅子山下固然是香港精神所在,可是偷天換日以至變成要巿民埋頭苦幹而盡量不提其他。我想,張敏儀女士應該很清楚最初版本的港台    電視部《獅子山下》是什麼﹕一家四口,良鳴是老父,曾江和陳嘉儀是夫婦,育有一孩。節目開始,長鏡頭從遠處獅子山頭拉到橫頭磡的徙置區家裏,人物焦點不是良鳴不是陳嘉儀更非幾歲大的兒子,是曾江。從梁錦松    二○○二年提出獅子山下精神以降,曾江在《獅子山下》的角色鮮有人提及,他扮演的角色可以說是一新耳目,是記者。七十年代民智開始抬頭,一個角色道出時代的轉進。

殘餘價值 北風中消失

香港有今天是因為從前歲月,反殖不等於必須全盤接收中華人民共和國    ,這所以鄧小平    提出「一國兩制    」。這是老鄧的良好願望,但他看不到大國崛起的席捲南下,更無法預知九七前大陸官員隻字不提香港到今天頤指氣使教你這教你那連大陸沒有的普選    也來教你。香港人說到底是出來搵啖飯食,逆來順受其來有自,英國    人時代固然如此,改弦易幟後無奈相隨,但心裏總有一句話﹕想你也不敢把老鄧的意旨給毁了。這種巧妙的心理平衡一度是我城保守思潮的靠山,依稀記得喜帖街抗爭開始時,流行的一種看法是「呢班友搞搞震」。但當歲月如朝露,當殘餘價值逐一消失在北風之中時,人們才驚覺失去的不單是歲月而是自己。《打擂台》比起《天水圍》系列有著更大的野心,港人在磋跎歲月裏想抓著一些什麼。有人想抓著昔日榮光,有人想抓著往日崢嶸,有人想抓著從前舊事。

香港電影製作人是能夠閱讀出這股對昔日的懷念,前兩天有線    重播《爆裂刑警》滿目西營盤    街景;游乃海的《跟蹤》官涌來來去去。杜琪峰名下電影特別愛好這種舊日香港光景,《大隻佬》的灣仔《文雀》的上環《神探》的新寧道舊樓,存在決定意識,杜琪峰和一眾香港影人的確心有所屬。我不好猜度這些電影實景後的深層意義,然而當靜坐漆黑的電影院內,誰都可以嗅出淡淡的人文思憶。就等於活地阿倫鏡頭下的紐約    ,只有紐約人    才可以在膠片裏鑄刻那種味覺,一九七九年的《曼哈頓》黑白攝製,看過這套電影的無不被開場那一幕幕遠鏡頭傾倒——東河邊的建築群、東五十六街大橋、羅斯福島吊車,黑白片拍出彩色感覺。這種美學香港人今天懂得了,原來黑白才最雋永。

呂大樂教授提出他覺得香港抗爭後面需要有一套論述,馬嶽教授指出我們的左派比彭定康    還要右;兩位的灼見和真知在今天的香港想必會引起深入討論。不過,一介草民不是這層次,而是當曾志偉    馮克安火星等特技專家一身汗水,周潤發站起來豎起兩隻大拇指時草民會心頭激動。今天成龍    成了大款洪金寶比以前更珍寶,當年那些結結實實從三樓直墮而下的鏡頭才是香港。這裏頭沒有理論沒有言必本雅明,香港根本就是這樣的粗糙和義本無言。今天的香港衣冠楚楚了,可是大家都不得不喝同一涮鍋水,卻有人在恥笑你的口臭我的嘴香。這是這個社會的不公平。

《打擂台》背景是新界鄉村,幾個主角身分交叉紛陳,有階級高低,可一俟埋枱食飯個個「咁高咁大」,陳觀泰是梁小龍師兄,但何曾認真令師弟服膺?行出行入的賈曉晨你以為是妹仔卻一腳伸你出街心,反而身光頸靚講究禮數的羅莽得把口。這一連串人脈關係點出了香港有能者居之的社會特質,從而折射出大量人辦﹕其一是王永平    身居廟堂之時言必中央特區如何如何,退下之後「復得返自然」敢講敢寫,說出對特區的種種不滿。

對回歸後香港的社會分析,一直有一道命題是很難令心存懷疑者真心相信﹕香港人會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嗎?數字顯示一直是在增加。是的,周末北上玩兩天,做零售生意的對北方來客倒履相迎。可是我總覺得不少香港巿民心裏有一本私相簿,是從前的清澀歲月但心內猶甜。當讀出《打擂台》獲得最佳電影獎一刻,台下各人的狂喜再也按捺不住——不全因為劉德華    大膽投資或泰迪羅賓和邵音音的兩尊最佳配角獎,而是儘管陳觀泰和梁小龍目下的人生歲月雖然不再如日中天,但這兩顆昔日璀璨明星,在這個城巿年輕的那些日子曾經和我們緊密的在一起。這是對昔日他們的致敬,也是對今天自己的憐憫。《打擂台》最後一場戲,梁小龍輸給陳惠敏的徒弟,躺在地上笑了又哭。徒弟不明所以,陳惠敏問他:「你明唔明呀?過多幾十年你就明啦。」

我們稍好一些,只十四年就明白了。

文 安 裕

編輯 曾祥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