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7, 2020

#一冬已足壓千紅

她把頭髮剪短,很短,短得髮腳剛巧抵在耳垂下方,恰好把臉上的線條一刀縱開,顯得益發的倔強剛烈。一聽說梅蘭芳的祖太太過世了, 她慌忙在髮際別上一朵白花,在街上神色憂戚地急步疾走,也顧不上全北平的人都朝她打量,可剛想拾級跨入梅府,看門的下人即時迎向前來,臉色有點為難,說梅夫人福芝芳交待,誰人都可以登門給祖老太太憑吊,單就除了孟小冬——
她聽了,先是頓了一頓,隨即輕輕昂起下巴,眼神篤定,神情倨傲,一句話也不說,等到梅蘭芳和和福芝芳聞訊趕了出來,她依然維持緘默,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歇斯底里,只直直地盯著梅蘭芳,而梅蘭芳急得原本從容俊秀的臉頓時皺成了一團,卻也只敢懦懦地低聲向福芝芳求情,並沒有即時衝上前去排開眾人將她攆進屋裡去,她整顆心就是在那一刻,慢慢地、慢慢地涼了下來,一直涼到腳趾頭—— 奇怪,一個女人是不是找對了人,通常都是要透過另外一個女人來證明——她再望一眼梅蘭芳,眼神沒有責備,只有一層一層的冰涼,然後轉過身,一言不發掉頭而去,孟小冬有孟小冬的骨氣,誰也別指望差遣她的人生。
這大概也是爲什麼,原本我想寫的是梅蘭芳,後來卻發現和孟小冬相較之下,梅蘭芳對感情恁個拖泥帶水,唯唯諾諾,三進三退,活脫脫就是另外一個蓬船借傘的許仙,遠遠不如孟小冬果敢狠絕,要不不愛,要愛就要愛得奮不顧身,愛情不是接過別人盤子裡的殘羹剩肴,孟小冬這一生唯一滑過的一跤,就是誤以為梅蘭芳可以托付終生。
而我認識的孟小冬,說巧也巧,說不巧也不巧,有一部分竟是通過章子怡——章子怡在戲裡穿起旗袍,腰很細,但那細是民國的細,婀娜中帶著剛烈,跟張曼玉在《花樣年華》穿的旗袍迥然不同,張曼玉的旗袍嫵媚柔曼, 多少帶點殖民地風味,說白了就是太過洋氣,太過華麗妖嬈。而章子怡演的孟小冬,在粉藍色的旗袍上罩了件白色針織小外套,完全一派家教好,修養好,知書又達禮的樣子,氣韻意外的素雅。我尤其記得戲裡有一幕,她站在梅蘭芳的房門前,那是她第一次與梅蘭芳同台演出,下了戲妝也等不及卸,就踱到梅蘭芳的房門前,把手舉起來再收回去、舉起來再收回去,來來回回,終於還是敲在梅蘭芳的房門上,而黎明演的梅蘭芳應聲而出,問,「孟小姐,是妳敲的門?」她嫣然一笑,一臉的色如春曉,跟早前台上那一個老生,怎麼看都是兩個人,怎麼看,眼前的孟小冬都是個清雅若梅,秀麗如玉的女人,然後她把一支花遞過去,對梅蘭芳說,「送給你」,分明是自己先把網撒了出去,再自己把自己困進網裡頭去。
我特別喜歡孟小冬,老覺得戲里戲外,台上台下,孟小冬是個走得很前的女人,在那個時候已儼然是個極前衛的 女獨份子。她喜歡梅蘭芳,衝風冒雪地喜歡,明知道梅蘭芳已有二房妻室,還是堅持在她十九歲的時候,沒有大事鋪張,沒有驚動梨園裡的任何一個人,堂堂「冬皇」第一女老生,矮下身子,不計名份,嫁給大她十三歲的梅蘭芳——我依稀讀過一篇文章,說梅蘭芳特別愛喝豆汁,當年他剛和孟小冬在一塊的時候,兩個人常一塊到北京一家叫「豆汁丁」的老店喝豆汁,每每他們兩個京劇大腕一出現,那一整個轟動啊,一個是京劇大王,一個是天下第一女老生,簡直就快把那家小店給擠破了。況且那時候的報章也愛花邊,特別是京劇名伶的花邊,單是孟小冬和比她年長十三歲的梅蘭芳在一起,整個北京城早就嚷嚷開了,偏偏孟小冬一點都不避忌——後來梅蘭芳蓄鬚明志,退到上海去,不肯給日本人唱戲,但還是經常惦記這一口,因此弟子荀慧生從北京到上海演出的時候,什麼都可以不帶,就一定要打上四斤豆汁,裝在大瓶子裡,一路上搖搖晃晃的,坐火車帶去給梅蘭芳解嘴讒,也紀念他和孟小冬剛剛開始走在一起的時光。
後來才看仔細了,梅蘭芳對孟小冬,三分是憐,三分是重,剩下的三分,竟也不全然都是愛,因為他更愛的,是他叱吒梨園的聲譽,他風靡海外的前程——而孟小冬脾氣太倔,性子太烈,既高傲又孤僻,怎麼都不及梅蘭芳二房福芝芳圓滑體貼識大體。因此到最後,距離與摩擦,終究擊垮了眷戀和依賴,意興漸漸闌珊的孟小冬其實好幾次提出與梅蘭芳分開,結果還是拗不過梅蘭芳的哀求與痴纏,惘惘地留了下來。而最後一根稻草,是孟小冬聽說梅蘭芳聽從了身邊「梅黨」的規勸,說是為了保住名節與聲望,就必須得做出決定,「捨」孟留「福」,而那聽回來的風聲,簡直就像一支劍朝她胸前穿心而過,孟小冬鐵下心離開之前,特地把梅蘭芳約到她住的院子里,院子里有兩株巍峨的香椿樹,恩愛的時候,梅蘭芳常陪孟小冬在香椿樹下讀書唱詞寫字,因此孟小冬站在香椿樹下,給梅蘭芳擱下最後兩句話,「今後我要麼不唱戲,要唱戲不會唱得比你差;今後我要麼不嫁人,要嫁人也不會嫁得比你差」,那凌人氣勢,完全彰顯出現代女性才有的自重自強和自信自負,禁不住連我也暗中要給孟小冬喝上好幾聲采。
而就好像張愛玲替白流蘇撐腰時說過的,離了婚的女人,可別以為她們的故事大抵也就要結束了,其實還早著呢——孟小冬的下一個男人,連蔣介石也要站起來和他碰杯的上海傳奇大亨杜月笙,其實才是她愛情的啓蒙,也其實才彌補了她和梅蘭芳的南柯一夢。杜月笙雖然不明說,但大家都看在眼裡,早在孟小冬還跟梅蘭芳在一起的時候,已經對孟小冬心生欽慕,他可以為了看孟小冬的一台戲,支開身邊的嘍囉,一個人從上海坐火車到北平,他只是習慣把真正心愛的人和事都埋得特別深。
杜月笙愛京劇,恰巧與梅蘭芳離異之後的孟小冬,與杜月笙同是梨園伶人的四姨太走得近,間接也就得到杜月笙不露聲色的關照,開始了撲朔迷離的交往,後來平津淪陷,杜月笙決定帶著姨太太們撤離到香港,臨走之前邀孟小冬和他一起撤退,孟小冬氣定神閒,也不是完全沒有心機的,只問了一句,「那我是以朋友的身份還是什麼的?」 杜月笙聽了,當下直起身來,原本孱弱的身子突然精神起來,即刻補了一場簡單的婚禮,也不鋪張,就一家子人吃頓飯,拍幾張照片,給孟小冬堂堂亮亮的一個名分,至於那幾張照片,據說到現在還存在上海博物館內。
而這一段婚姻,現在回頭看,竟多少有點《傾城之戀》的況味,都難得一場戰爭的爆發,都難得一座城市的淪陷,才成全了六十歲的杜月笙把孟小冬娶過門。當時杜月笙的身子已大不如前,長年穿著一件素色長衫,面白而瘦弱,很多時候都在病榻上,是孟小冬一直侍候在側,據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善,知名古錢幣收藏家,後來提起孟小冬時,星移物換地說,杜月笙在婚禮上就要孩子們下跪,稱沒有生育的孟小冬「媽咪」,而孟小冬對待杜月笙,也不是全然沒有心計的,她會說笑話逗杜月笙笑,也頗會討杜月笙歡心,尤其是孟小冬的上海閒話說得「剛噶好」,常常用上海話跟杜月笙說體己話,杜月笙離世前一年,幾乎都是孟小冬在陪著這位黑道起家,卻作風儒雅的杜先生。
至於孟小冬,則是1977年在台灣下的世,離開得還挺利索的,好端端的忽然病了一場,結果沒好起來就走了——這多少應了她原本就男人一般不囉嗦不糾纏的性格,既然早晚都得走,還不如走得撇脫一些。她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而生與死,不外都是世面,她比誰都知道怎麼見好就收,知道怎麼長話短說,完全沒有興趣和這個世界拖拖拉拉——更何況,我們的人生,長的永遠是遺憾,短的永遠是依伴。離世之前,孟小冬其實已經從香港過台灣住了十年,那十年里一直獨居,生活過得比普通人還普通,並不是一句洗盡鉛華就能形容的, 平時也就那麼幾個人偶爾到她家裡走動,陪她打打牌說說戲,她的眉眼就舒坦了,而且她晚年的日子也不寒愴,靠的是早年唱戲掙落的,還有就是杜月笙另外撥開給她留下的。
可我至今還是驚嘆,年輕時的孟小冬真漂亮,她的漂亮帶點英氣,臉型略方,眉目清朗,身形也高挑,很多時候出席社交場合,均做男裝,不施脂粉,一派俊色,就算放到今天,也還是一張特別有個性、特別耐看、特別有滋有味的超模臉——而這樣子的氣質,在那個時候多難得啊,杜月笙喜歡孟小冬,就是喜歡她那一付誰都得罪得起、誰都不肯賣賬的神氣。我看過好幾張孟小冬與杜月笙的照片,照片中的兩個人其實十分般配,有一張孟小冬在旗袍外搭了件長大衣,手裡抓著個手袋,嘴唇塗得艷紅艷紅的,和杜先生坐在屋外燦爛爛的陽光底下,抿嘴淺笑,現在看上去孟小冬的 打扮竟然一點都不過時,且時尚得很。
年輕時候的孟小冬,聽說偶爾也愛抽上兩口大煙,抽起大煙時雙眼迷離的孟小冬難得的嫵媚,一臉的欲拒還迎,常常把閱「美人」無數的杜月笙,也都給看愣了。可再怎麼抽,孟小冬的嗓子還是保養得好好的,唱起戲來,翻江倒海,策馬入林,絕不馬虎。晚年告別戲台之後的孟小冬,始終不肯開口再唱,連親近的朋友央她清唱兩句,她也是不肯的,據說她最後一次清唱,是唱給張大千聽的,張大千愛煞了孟小冬的唱腔,孟小冬破例給張大千清唱兩句,已經算是天大的面子了。後來和她熟悉的後輩問她,「冬皇啊,您還預不預備唱啊」, 她笑了笑,佯裝清了清嗓子,然後回過頭來問一句,「 琴呢?沒琴咋唱?」當時最後一個給孟小冬拉琴的是王瑞芝,他也下世了,曲藝塵散,注定了那裊裊地拉上去的琴音,已經遲遲地落不下來,往事一幕接一幕,幕幕都如煙,怎麼也挑不起孟小冬這絕世坤伶,頭戴黑素羅帽,身穿青玄箭衣,腰配墨綠寶劍,腳蹬薄底快靴,吊好嗓子開腔的興頭了。
You, Charles Chen, Waitong Liu and 2.5K ot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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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rch 8, 2020

安靜是一種邀請——就好像你驅車返鄉,碰巧經過一處僻靜的鄉鎮,你把車子拐了進去,鎮上有家樸素的老厝,你好奇伸頭一探,望見厝內有塊嫻靜的天井,天井邊上種了一棵樹,樹上安安靜靜地開了滿滿一樹轟轟烈烈的象牙色的花,而那扇半敞開的門板,你一直記得很清楚,它畢恭畢敬地,彷彿對你提出邀請,邀請你回到當年夢想還很柔軟、翅膀還沒長硬的時光。
侯孝賢的電影其實也一樣。常常,他把手掌鬆開,讓一個長長的空鏡頭滑出去,像一個心裡熬著半鍋心事的中年男人,跳上火車,轟隆轟隆地回到他小時候長大的地方,一個人,迎著驕陽,摞起衣袖,抿著嘴,靜靜地放了長長一個下午的風箏,電影沒有旁白,也沒有音樂,當然也沒有情節,只有椰樹頻頻擺動腰肢,樹葉沙沙作響,而電影裡頭的風啪啪啪啪地吹,吹得你也禁不住下意識地撥開額前的頭髮,彷彿你已經掀開銀幕的邊角,鑽進了電影裡頭的場景,和侯孝賢一起,戀戀年輕的風塵,再見久違的南國再見。
因此每次看候孝賢的電影,就好像靜靜地坐在空蕩蕩的暗室里,眼睜睜地凝視著自己——明明那故事是別人的,明明那場景是陌生的,但那惘惘然撲面而來的感觸,那被削去了一層又一層修飾技巧的美學佈局,美得那麼誠懇,美得那麼嫻靜,而電影里的那個人,他腳步一高一低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走過的那條鋪滿道砟的火車鐵軌,他端起又放下的那隻杯沿有一道短短的裂痕的茶杯,漸漸你才發覺,其實你都認識,其實你都熟悉。
我記得朱天文說過,侯孝賢的電影最美的時候,是他用嘴巴說故事的時候,她和侯孝賢一起編了卅年的劇本,在不同的故事裡爬山涉水,到現在侯孝賢還是牛一樣的頑固,只是年紀開始大了,心漸漸柔軟了下來,表現得分外的寬容而大器。而侯孝賢的頑固是,一疊疊的劇本推到他面前,他根本翻都懶得翻,他就是自己的編劇,他只拍在自己腦子里翻騰的故事,而且他永遠都是先認定一個演員,才有想頭,才搭故事,他的死穴是,他沒有辦法憑空去編一部劇情。
就好像《刺客聶隱娘》,這故事在侯孝賢的腦子裡翻騰了幾十年,每隔幾年就會蹦出來一次,直到他覺得時間對了,舒淇準備好了,眼神開始有了刺客的彪悍和蒼涼,他才動手籌劃,並且那劇本一寫,就寫了38個版本,到最後電影拍了出來,朱天文苦笑著說,已經和劇本是兩回事了,但電影劇本終究不是文學創作,很多場景很多劇情拍不到就是拍不到,就算你手裡抓著最強的導演和演員也枉然,而電影最後教會了朱天文的是,你必須無奈地世故,你必須千瘡百孔地八面玲瓏——做人如是,編劇如是。
而這麼多年了,侯孝賢就只信任朱天文,如果他是棒球手,那麼朱天文就必須不斷地陪他發球、接球、罰球,真正讓朱天文甘之如飴的是,侯孝賢就像個背著一面銅鏡在武林上行走的磨鏡少年,沉默但固執,安靜但老練,她喜歡侯孝賢雙眼發亮、迫不及待地要把故事亢奮地說出來的時候,臉上有一股神采飛揚的少年氣,而那其實也是電影受孕期間,編劇和導演獨處的最美好的時光。
至於朱天文和侯孝賢之間,說亦師亦友,乍聽之下雖然得體,但難免有點敷衍,多少讓人感覺虛浮,他們之間肯定有比友情更深入一點的關係,一種生死與共的默契,而這種珍貴的關係,常常不能夠被取代,也往往不能夠被複製,不是撤掉一個編劇或換過一個夥伴就能夠重新建立起來的,她第一次見侯孝賢,是約在當時台北的文藝沙龍「明星咖啡館」,侯孝賢整個人看上去就是個不務正業的小混混,渾身草莽氣,談吐和打扮都「台」得不得了,當時侯孝賢看中朱天文寫的《小畢的故事》,打算買下改編版權拍成電影,朱天文的第一個反應是暗中鎖了一鎖眉頭:這個人懂文學嗎?完全不知道侯孝賢自小就把翻譯小說、日本小說、武俠小說都翻爛了,文字的消耗量十分驚人,遠遠超過我們這些擺明姿態混文字的,而這多少也給侯孝賢奠下了深厚的底氣,說起話來,詞句的運用和語氣的停頓,都特別的有詩韻,和李安那種學院派溫文爾雅的敘述方式完全是兩回事。
你也許會驚訝,侯孝賢讀得最完整的是米蘭昆德拉和卡爾維諾,比他讀沈從文陳映真張愛玲還深入,雖然侯孝賢也喜歡張愛玲慣用的「蒼涼」這一個詞,當大家說他的電影收尾的時候,總是收得人的心都被揪起來很悲傷,侯孝賢聽了就輕輕地糾正了一下,「應該說是蒼涼吧」,因此我們恍然大悟,蒼涼,其實才是侯孝賢想要映照在他的電影的底片上的底色——他曾經說過那麼一句,我不知怎麼的竟緊緊地給牢記,他說,人生短短長長,真正嘗得到人生味道的時刻,是一個人最艱難的那個時候——
意外的是,張曼玉的前夫,法國導演奧利維耶阿薩亞斯原來一直都很喜歡侯孝賢,甚至還特地拉了一支拍攝隊伍,飛過來台灣拍替侯孝賢拍了一部紀錄片,一直把侯孝賢當作台灣的小津安二郎,因為他們兩人一樣追求簡單的畫面和安靜的、緩慢的、水一樣清澈的節奏。我想起侯孝賢喜愛的作家卡爾維諾說過,「深度是隱藏的,通過文字寫出來的,都只是表象——」這恐怕是真的,侯孝賢的電影,慢慢的走到「去戲劇化」,在他的劇本和鏡頭底下,漸漸把具象化的「動詞」都抽掉,因為他相信,越乾淨的越雋永,越安靜的越美麗。
所以我常常覺得,拍電影有時候跟人生很像,而且真的太像了,常常很多鏡頭拍了下來,其實都是為了準備後來給剪掉的——而我們誰不都是這樣?總得把冤枉路走通走透,才會感慨原來這一生過得並不冤枉;也總得在愛情的陰溝裡翻過好幾次船,才會明白什麼叫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尤其是,侯孝賢的風格是把故事敘述的音量調轉到最微最弱,他說,他是一個影像思考的導演,他講究的是意境,是氣韻。
就連蘇珊桑塔也說過,她特別喜歡侯孝賢長長的空空的鏡頭底下,節奏緩慢得近乎靜止不動的影像,這也是她最著迷的台灣印象。而鏡頭底下的靜,其實最不容易,侯孝賢電影最啄人的,就是那一片漫山遍野的靜。他不喜歡用對白或情節,承前啓後,像用一根蘸了口水的手指把寫在紙窗上的故事篤破,他喜歡把該說的都不說,把該交待的懸掛著,給戲留點餘韻,也給看戲的人留點遺憾,所以每每後期剪輯的時候,侯孝賢的手裡還是緊緊抓著剪刀,把礙眼的、不順的、太亮的戲都剪掉,他說,狠得下手剪掉的,基本上都不重要,對於侯孝賢來說,劇情順不順倒是其次,但如果在影像上看得出過分的鋪墊和裝飾,反而把那一份畫面以外的古意與詩韻都給破壞了,他一直都在說,他老早就擺脫了「劇情」的威脅和限制,他喜歡拍的,範圍其實很小,小得可能只是一個節選,一個人物,一個氛圍,就好像《刺客聶隱娘》,侯孝賢掙脫了對白的糾纏,把一篇只有千餘字的唐代傳奇拍成105分鐘「殺一獨夫」的長片,用詩經「明志」,而不是靠劇情來「敘事」,把武俠片用詩性來架構整部電影的骨架,把中國人的武俠片,還給中國人,拍出純東方的韻味,像一首蕭條肅穆但氣魄跋扈的唐詩。可我一直覺得,候孝賢之前拍過的《風櫃來的人》、《童年往事》、《戀戀風塵》和《悲情城市》,在影像的營造和風格的修煉,都特別的「散文」,清麗,素簡,耐讀,比起那些野心太大,動輒千軍萬馬的大製作,無疑恬淡誠懇得多。
侯孝賢也熟姜文,但他完全不同姜文,姜文拍電影是給自己找碴,不糟心的事他還真不幹,因為姜文喜歡電影里強烈的戲劇感,喜歡拍亂世,特別著迷亂世里蹦出來的英雄,你給他一個劇本一場戲一幕景,他一定要在這一個劇本這一場戲這一幕景裡面拍出它的特殊性,要在具體性的東西裡頭粉碎出它的不具體,那鬧哄哄的作品才叫姜文,而侯孝賢是不同的,他的電影特別安靜,安靜得有時連演員們都慌了,頻頻問他,導演,真的沒有對白?真的不需要表情?他常常一整場戲就是一個鏡頭,而且鏡頭安靜得連演員挾一下眼睛都會發出聲音,他特別記得第一次拍舒淇,那時候舒淇開始走紅,張牙虎爪地美麗著,逢人就咬,但個性依然很衝很倔很硬很草莽,像一隻一有人靠近就隨時弓起背跳上屋頂飛檐走壁的街貓,人來到片場,完全就是一副「我是來和名導演飆戲」的心態,結果候孝賢什麼也不說,因為他看中的就是舒淇的這一股「剽悍」,他要把舒淇這一股「剽悍」磨出金黃的看上去猶如沙漠上閃閃發光又粒粒晶瑩的沙粒,於是他把舒淇丟到鏡頭面前,而他是出了名不教戲的,他只給內容,有了內容就讓演員自己去琢去磨去熬去演,他讓舒淇在鏡頭面前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沒哭到他要的感覺,咔,再來,再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又咔,滴上幾滴眼藥水,又再來,哭得舒淇簡直整個人就快要崩潰下來——
後來電影拍好了,侯孝賢把電影捎去戛納影展參展時也把舒淇給帶上,讓舒淇以一個美艷莫名的東方女星的姿態,盛裝坐在全球頂級電影精英匯集的展館內看自己演出的電影首映,那是第一次,舒淇看見自己在侯孝賢的電影裡頭完完整整被當成一個真正的演員來看待,戲裡頭幾乎沒有一個鏡頭不是真心誠意地想把舒淇推上一個更高更險峻的位置,而不單純只是把她當作會念對白的銀幕充氣娃娃,結果舒淇一時沒忍住,眼淚啪啪啪地一路往下掉,把整張臉都哭花了——
侯孝賢不同王家衛,王家衛拍電影喜歡show-hand,把最當時得令的明星一把手抓過來再撒出去,而侯孝賢則深情而專一,他愛一個人,愛很久,他喜歡一個演員,也不會朝秦暮楚,而是一路天長地久,讓演員跟隨他的鏡頭,一寸一寸,在他的電影裏,陪他慢慢地告別青春,就像風櫃來的人,在體驗過城市裡空洞的喧鬧和虛妄的華麗之後,終究還是要回到風櫃那兒去。

Saturday, February 8, 2020

青霞

青霞真嗲。她的嗲,總是柔中帶媚,總是以退為進,連在演員面前出了名“黑面判官”的王家衛也舉起手投降。而她最後一部電影恰巧是王家衛導演的《重慶森林》,王家衛要她架起墨鏡,穿上風衣,然後戴頂金黃色的假髪,不停地穿著Manolo Blahnik的紅色高跟鞋在街道上奔跑,背後則響起一長串印度風濃烈的雷鬼音樂,跑了幾天,腳底全起了泡,於是她嘟起嘴向導演撒嬌,“可不可以穿著球鞋跑,反正鏡頭也帶不到?”王家衛一時心軟,答應了,結果鏡頭一出來,張叔平第一個皺起眉頭,把青霞叫過來,給她看倒帶,冷著臉說,“你自己看,穿球鞋跑和穿高跟鞋跑,感覺怎麽會一樣?”於是青霞不發一言,自動把球鞋脫下,換上高跟鞋繼續在一大群渾身煙味、咖喱味和羊膻體味的印巴男人面前拔槍、抽煙、奔跑——那些王家衛找來的印巴臨時演員又怎麽會知道,這個在他們面前美艷得讓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其實正在為她拍了百餘部電影之後,最後一次在銀幕上展現的巨星風範,圈上一個最專業的句號?
而娛樂圈子裏,青霞真正掏心深交的不多,張叔平是其一,青霞對他,除了知心,更多的是信任,比如張叔平知道青霞的衣著品味一向起伏不定,時好時壞,常常有太多的玉女包袱,也常常有太多的猶豫不決,他第一次和青霞合作,是在美國拍譚家明導演的《愛殺》,見了青霞,驚艷多少是被驚艷了,但也沒有特別的奉承,一開口就是要青霞把長髪剪短,齊肩就好,然後遞給青霞一只血紅色的口紅,擱下一句,“戲裏不準戴胸罩。”青霞聽了,先是一楞,卻一點也沒有抗拒,倒覺得又刺激又好玩,她只是好奇,“這樣子的林青霞,會不會把觀眾嚇壞了?”
結果一部《愛殺》,顛覆了大家對林青霞的既定印象,原來林青霞的純情是騙人的,她其實有一張可以很張狂也可以很冶艷的臉,邪氣得很,是張叔平讓林青霞攀上了美麗的險峰,也是張叔平把林青霞從瓊瑤的“三廳式”愛情故事裏拯救出來,將林青霞從一朵孤芳自賞的百合打造成一朵盛氣淩人的玫瑰,也讓林青霞的美麗,在一定的意義上,修訂了大家普遍上對美麗的通用詞匯——出身入化,濃淡皆宜。
即便是後來吧,青霞已經六十歲了,偶爾在公開場合亮相,那煙花般的艷燦還在,一眼望去,婉約中不失剛愎,謙順裏不減風華,已經把美麗活成她的本命,眼裏泛起一片又一片的湖光山色,無處不是昔日讓人神魂顛倒的傾城風景。我尤其念念不忘的是,《愛殺》有一幕是林青霞穿著血紅色的連身薄裙走過街頭一大幅靛藍色的墻壁,忽然張叔平要她在墻壁面前頓了一頓,在風揚起裙角和髪絲的當兒,輕輕地轉過頭來——而那畫面的顏色沖擊,宛如雷電交加,分明是張叔平有意為林青霞留下的一幅經典景象,勢必要讓大家目瞪口呆地記住她的美麗,猶如大唐盛世最艷麗的一抹胭脂,隨後香港的《號外》雜誌一見,當下把這張劇照直接拿來當作封面,向林青霞比夕陽還絢爛,並且漫天都是彩霞的美麗致敬。
雖然我還是必須坦白,在寫林青霞之前,我其實更想寫的是張艾嘉——乍聽之下,這似乎有欠禮數,可我雖也被青霞的美貌震撼,她在《窗外》的驚鴻一瞥,幾乎一出道就攀巔峰,正如亦舒在香港的半島酒店見了周天那之後,驚艷得下巴幾乎掉下來,然後按著心口呼一口氣,“還好我們有林青霞”,但我也喜歡常被拿來和林青霞比較的張艾嘉,張艾嘉的“活”,讓她整個人生的起承轉合,有如一道從瀑布奔瀉而下、另辟支線的溪流 ,驚險而澎湃,強悍而激烈,隨後漸漸潛入深沉的潺流,一直一直,到現在都還在細細的流;因此一對照之下,林青霞的“靈”,則“靈”在她是少見的人間絕色,那是一種既定的條件,也是一種命定的收成,她甚至只需要微微昂起丘陵般倨傲的下巴,連一句對白也不說,整個時代就因此風起雲湧,把她不費吹毫之力、始終不敗的美麗,記入港台電影的史記——
的確,林青霞在鏡頭前面隨意晃動的靈氣,或笑或顰,或盛放或憔悴,本身就是一種演技,就是一頂成就,就是一座不需要評審加持也可以不勞而獲的獎項。而青霞這一生唯一的不完美,我老覺得,興許就是不完美在她的一切都太順遂:從美麗、到名成、到利就,甚至到婚姻,都太水到渠成,也都太順理成章,少了迂回與轉折。就好像有人在董橋面前提起青霞寫的文章,文思流暢是流暢了,文筆亮堂也夠亮堂了,偏偏就是少了三分滄桑和七分人世的磨煉,董橋聽了,隨後在自家專欄上做出反應,如果文章非要經過命運鞭苔才可流芳百世,那他寧勸林青霞把筆掛起來不要再寫文章——更何況,不是每個人都是林青霞,而林青霞本身一直都是一本攤開來的傳記,她的過去和她的過不去,大家多少都心裏有數,疼她的人其實也知道,有些“滾滾紅塵”的舊事和戀戀不忘的“夢中人”,別人可以寫,她不可以寫,因為她是林青霞,“林青霞”三個字,永遠都是一個包袱,是於我們都應當體恤,她的華麗多少有點滄桑,她的清貴難免帶點頹廢。而林青霞自己也知道,她初登銀幕走紅之後,基本上,她的私生活就不會再有拉上簾幕的時候,所以她的美麗,偶爾會流露出一種身不由己的委屈,而只有真正被美麗困擾過的人才知道,美麗其實是一種負擔,只是這麽樣風光旖旎的負擔,我們俗人都沒有辦法理解,也都沒有辦法揣測,只有青霞自己明白箇中的千滋百味,是如何的點點滴滴在心頭。
但是在排場上,林青霞到底是巨星,是整個七十到九十年代的港台第一美人,她偶爾脾性驕縱,其實也是絕對的情有可原,比如林青霞每次坐進化妝室試造型,沒有人知道她當天的心情如何,大家都戰戰兢兢,都步步為營,有一次她為《東邪西毒》定妝,因為演員太多現場太嘈,制片擔心林青霞會不會臉色一沈,可當天林青霞心情出奇的好,笑容滿面地坐下來梳頭,因為她那天出門出得早,先到商場轉了一圈,看中一件心頭好,二話不說就買下來給自己當禮物,大家都好奇是什麽,她笑臉盈盈地從手袋裏拎出來戴到耳上,原來是價值近半百萬的Buccellati 耳環,把當時的張曼玉給完全唬住了。而且當天試造型,張曼玉拿著張叔平派給她的披披搭搭的戲服,忍不住嚷嚷,“穿這樣的衣服,我怕我根本連動都動不了”,隨即又側起頭自言自語,那青霞呢?青霞穿什麽?單是這就看得出來,林青霞的高不可攀的地位,一直都是眾女明星們向往的境界,尤其是張曼玉,她第一次和林青霞合作,拍的正是成龍的《警察故事》,很多動作場面都親身上陣,結果就真的不小心撞傷了頭,當時林青霞還特別向劇組請假去探望,並且還訓了張曼玉一頓,怎麽可以這麽逞強,怎麽這麽不愛惜自己?張曼玉聽了,淒然一笑,“青霞,我不是妳,沒有妳的美麗,而且我是新人,所以一定要特別拼搏才行。”可見女明星們的終極夢想,要不就找個豪門嫁進去,要不就打醒精神,成為第二個林青霞。
我尤其記得張艾嘉談起同期的女明星,她不止一次感嘆自己的姿色淺淡,常常在片場上看上去,老像個幕後工作人員多過像一個女明星,她甚至都在說,“我每次見到林青霞都很興奮,一直對身邊的人說, 快來看快來看,林青霞耶,大明星耶。”而落在小時候見過林黛的張艾嘉眼裏,一定要艷光四射兼風華絕代如林青霞,才有這個架勢,才擔當得起“明星”這個稱號,而我一直覺得,林青霞的氣派和艷光,到今天依然沒有辦法不被驚嘆,也依然沒有辦法被誰取代——即便是後來,台灣出了個林志玲,大陸也有個范冰冰,但她們的美跟林青霞的美,在氣魄上顯然還是有很大一段距離,林青霞的美,記錄的是一整個時代,鋒芒逼人,絕對可以讓每一個見過她的人,暫時把所有的“客觀性”和“兼容性”完全置之不理,並且把“林青霞”三个字,從名詞提升为形容词,自創一種全新的審美語言:純情有時,冷艷有時;英氣有時,柔婉有時,為所謂“不可一世”的美麗,做出最鋒利的示範,完成最華麗的傳奇。
因此誰敢說不是呢?如果整個七、八十年代狠狠刮起的“台灣文藝片”風潮,沒有林青霞,沒有林青霞的純情和林青霞的靈氣,一定會顯得更加的孱弱,更加的蒼白。那時候的林青霞,才二十出頭,那麽瘦的胳膊,那麽濃的眉毛,那麽精致的、隨時可以讓男主角用手指兜起來的下巴——我常覺得,林青霞的下巴真像一間屋子的玄關,而一間屋子最有靈氣的地方,除了露台,就是玄關,暗暗藏著她心底幽幽的轉折,神秘而迂回,是上帝特別送給她的一記神來之筆,精妙地雕刻出她的獨特和傳奇。可見上天對林青霞,也未免太過體貼,太過周到,把一個美人所應該有的,都一併推給了她。青霞之美,曾經是台灣對外最生動的標語,甚至也是台灣一張可以到處給外國朋友寄出去的體面的明信片,是台灣最美麗也最明媚的一幅風景,她的氣質和美貌,滿滿都映照著那個時代羞澀的摩登,忠厚的文化,以及淳樸的人情。而我認識的台灣女人,很多都出色,都溫潤,終究是有著不一樣的文藝底蘊,她們說起話或敘起事來,遣詞用字,流暢而和暖,簡直就是一則又一則不需要潤筆就婉約優美的散文。而這麽些年,青霞的美麗,自顧自的伸展開去,就像小說裏的人物,開始有了自己的生命,開始喧賓奪主,開始主導她的人生走向,美得波瀾壯闊,美得霞光溢彩,美得每一個步伐和每一個句子都是密密麻麻的驚嘆號——還好我們有林青霞,還好,林青霞始終沒有辜負她得天獨厚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