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17, 2019

你看不見的金城武

金城武還真坦白——我45了,他說。而他的坦白裡頭,奇怪,我怎麼好像嗅著了一股玉石俱焚的味道?他應該足足等了二十多年吧,現在終於有機會在嘴角掛個饒富深意的微笑,望著我們這些當年為他的俊美而驚艷得整個下巴掉下來的「金」粉,彷彿在揶揄著說,「瞧,我終於也老了,你們也該歇一歇,放過我了吧?」而他唯一丟下給我們的,是一條「大隱隱於市」,在最文明的城市的某段陋巷里,一個人,沒有同類,也不需要同類,怡然自得地生活著的精神線索。
當然金城武多少低估了我們對他的不離不棄背後,其實也匿藏著我們自己不刻意聲張的孤獨主義。我們喜歡他,絕對不是因為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個電影工業的經濟體,也絕對不是完全被他的皮相吸引,而是,他之所以難得,是因為在一個不包裝、不喧嘩、不主動就會被吞噬被淹沒的世紀,他竟然選擇當一個物質和精神都冷冷清清的人——而這樣的人,在受惠於高科技網絡世界的文明國度裡,其實已經漸漸絕滅,金城武顯然是碩果僅存的那一個。我記得金城武不止一次說過,「金城武」這三個字,常常他感覺渾身不自在。他不喜歡藏在「金城武」這個殼子里的他自己,所以他從來不會刻意去經營這個名字,也從來不會拼了命為這個名字打蠟採光上釉,然後依靠這個名字為他自己謀求一波接一波,延綿不絕的名利,他要的,其實是一個沒有企圖心的人生——
我記得《百年孤寂》的馬奎斯在一場公開訪談中提過,「名氣這東西還真煩,它不但侵犯你的私生活,它也會搶走你和朋友共度的時間,到最後你還必須妥協下來,和真實世界完全隔離。」我想金城武也是。金城武說過,在銀幕上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他,他是一個演員,他太懂得怎麼把自己巧妙地藏在角色里。而演員和明星不同的地方是,明星的光環一旦被摘下來,就必須面對任人挑剔和取捨,甚至被公然摒棄的可能性,所以只有徹底砸碎自己的明星形象,金城武才有機會慢慢拼湊回原本的他自己。而且從一開始,金城武就放棄利用演員的戲劇性和明星的豐富性來包裝「所謂男神,由他而始」的他自己,也間接宣告他基本上是個挺享受生活上的一成不變的一個人,聽起來就像個安分守己的牧童,每天沿著同一條路線放牧自己,然後再沿著同一條路線將自己趕回羊欄里,而羊只們從來就沒有埋怨過青草只有一種顏色,一種口味——口味素寡的男人,我老覺得特別具有一種深邃的吸引力。
因此可以想象,金城武絕對是一個害怕熱鬧的人,非常的怕,常常怕成一個社交圈子里的逃兵。很多年前讀過他的一篇報道,說他剛剛走紅的時候出席電影殺青宴,整個晚上從頭到尾抓著一杯雞尾酒,傻傻的笑,安安靜靜的笑,握著酒杯的手總是微微地冒著汗,只要大家一不留意,他就悄悄溜到沒有人注意的角落,像個影子似的,希望可以不被騷擾地長長久久貼在牆壁上。結果很多年過去了,時間很公平地豐富了金城武,也滄桑了金城武,他雖然還是不夠積極,卻總算沒有辜負喜歡他的人對他的期望:紅了,更紅了,更更紅了,甚至漸漸地,紅得成為一則帶有距離感和神秘感的傳奇,唯一不變的是,他還是那麼的害怕熱鬧和人群。有人問他,片子拍完了,宣傳也跑完了,你打算怎樣好好地獎賞自己?他微微地下頭,害羞地說,「只要沒有人注意我,就是最好的獎賞了。」我可以想象發問的那個人是如何的如遭電殛,被他的答案呆呆地殛倒在原地,明明是一顆明星,金城武卻千方百計撲滅身上的光芒,登峰造極地,將低調當作生活上的一種修行。
也因為低調,金城武跟圈中人的交集顯然不多,但這並不表示他在這圈子里不吃得開——至少大家都知道,陳可辛總是特別疼金城武。而「疼」,以電影圈的專用詞彙來解釋,意思應該跟「罩」差不多。陳可辛曾經說過,金城武是一個天生神秘的演員,不管人前人後,都總是慣性地將自己收藏起來,就算摸上門找他拍戲,他永遠都是推的比接的還多,但這一種將自己與喧嘩嬉鬧完全隔離開來,獨來也獨往,其實也是一種不容易修成的正果,至少可以替喜歡他的群眾保留想象的空間。適當的距離,其實是一幅半透明的屏障,實在沒有必要大鳴大放,好像劉德華那樣把自己包裝得好像全年無休的煙花,無時無刻,撒得滿天滿地都是,日子久了,還真挺考驗群眾的耐煩程度。
所以金城武喜歡全面扭熄音頻,躡輕手腳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實並不是一件壞事。深居簡出有深居簡出的尊嚴和自得其樂,最低限度,我們從來沒有機會見到金城武被逮著或者被拍到讓我們禁不住要皺摺著眉心別過頭去圖文並茂和他個人形象嚴重抵觸的滾燙花邊就是了。而我喜歡金城武,無關秀色,原因基本上跟他能夠長時期維持一個巨星的生活潔癖應該有很大的關係。更何況,角色和獎項,品質和特質,就好像村上春樹提出的「高牆與雞蛋」論,也許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專業影評人,益發可以理直氣壯地站在「雞蛋」那一邊,選擇支持一個演員堅決維護他原來的本性和特質,而不是計算一個演員道貌岸然登上頒獎台的次數。
而導演當中,挑剔如王家衛,其實也曾經被金城武排山倒海的俊色震懾,在金城武的青春像支抵在大家喉嚨底下的槍,最是咄咄逼人,也最是凶猛凌厲的時候,一口氣把他拉來拍上「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給金城武設計了一個香港公路電影上最深情的角色——到現在吧,我偶爾還是會想念金城武飾演的幹探223,想念他失戀的時候就去跑步,因為跑步可以幫助蒸發體內多餘的水分,跑得累了發完汗了就沒有多餘的眼淚了;想念他一口氣吃完30罐5月1號過期的黃梨罐頭;想念在他萬念俱灰決定把傳呼機丟掉的同一時刻,悍艷的金髮林青霞正留言祝賀他生日快樂;更想念他在離開酒店房間前掏出結在胸前的紅色領帶替金髮的林青霞擦拭走了好多好多路的高跟鞋——那時候大家都年輕,都覺得這樣子的愛情場景真他媽的浪漫,到後來才漸漸明白下來,所有人的愛情其實都一樣,三年之後就打回原形,怎麼可能會熬到細雨迷離的一萬年?
但真正懂得金城武的恐怕是陳可辛。陳可辛在金城武二十多歲拍音樂錄影帶的時候就驚為天人地發現了他,並且對自己說,將來有一天一定要拍到他。陳可辛覺得他有把握不把金城武在他的鏡頭前面當明星,卻又可以讓金城武的演員鋒芒像抖出去的劍梢一樣,灼傷周圍所有人的眼睛。我印象中陳可辛每每談起金城武,語氣總帶有一種「看見他頭一側累得睡著了,只好躡足走過去替他燒了一半還夾在手指間的香煙給摘下來」的疼惜。所以陳可辛對金城武總是鍥而不捨。他說他來來回回,拿著「投名狀」的劇本從香港飛到日本見金城武好多好多次,並不是那個角色非金城武不可,而是他有信心金城武會因為那個角色而與李連傑和劉德華鼎足而立,他想讓金城武在適合的劇本底下再蛻一次皮,再攀一座山——他疼他。並且每次陳可辛飛到日本,想找家最好的餐廳請金城武吃飯,金城武總是二話不說,帶他穿街拐巷,摸上一間隱蔽的小店,店裡的食物樣樣誠意十足,幾乎沒有一樣不好吃,而且價錢比那些被美食指南過分吹捧的名牌餐廳足足便宜了一大半有多,這時候金城武就會因為陳可辛的難以置信而沾沾自喜,開心地露出他開始有點寬容下來的酒窩。而且陳可辛還提起,他母親生病,他母親過世,金城武都知道,平時素樸寡居的金城武,甚至悄悄飛回香港參加他母親的喪禮,也是唯一參加他母親喪禮的圈內人,後來他重提此事,金城武只是靦腆地笑著說,「我那時候沒戲拍啊」,一點都不想放大他在朋友最需要的時候適當釋放的一陣和風和一片暖晴,把自己拉成一個長長的空鏡,鏡頭以外,紗幕晃動,沒有刻意和誰對話的生命,總是顯得特別安靜,也特別值得向自己靠近。

最後一班陪伴月光奔跑的地鐵

劉嘉玲出事的那個晚上,他完全開不到車,整個人慌成一隻被獵人射中右腿的麋鹿,渾身顫抖,是張學友二話不說,抓起車匙,抿著嘴,整個港九開著車,一圈又一圈,兜了再兜,陪他找人,陪他慢慢地把沸騰著煎熬著的情緒壓制下來,事情已經這麼壞,事情也許還可以更加壞,但至少在那最關鍵的當兒,身邊有個人,可以伸出半邊身子,幫助他鎮定下來。於是後來吧,張學友在經歷一段不算太短的低潮過後,復出並第一次在內地開演唱會,平時對這些鎂光燈啊派對啊記招啊慶功宴啊粉絲啊,總是能避就避的他,竟然誰也沒有驚動,一個人,飛到北京,並且破了天大的例,演唱會結束後悄悄溜進後台,給張學友一個文靜的、千言萬語的擁抱。
這其實是後話了——前言是,我其實並沒有太過著迷在電影裡頭風風火火的梁朝偉。我喜歡的是,往後退開幾步,隔著適當的距離,袖起手,像無可無不可地跳著讀村上春樹的短篇,自顧自在支離破碎的情節當中,拼湊出我自己愜意的梁朝偉。就好像我特喜歡在阿根廷為病菌感染瀉肚子瀉得連站都站不穩的張國榮煮粥,然後一口一口餵他喝,並且體貼地牽著病後體弱的張國榮,在杜可風刻意打出來的綠色燈光的客廳裡一起練探戈的梁朝偉。而且我到現在都還覺得在阿根廷乍洩的春光裡,梁朝偉頭上頂著的小平頭是那麼的性感,讓人忍不住想把他攬進懷裡,然後把臉湊過去,閉起眼睛享受短短的髮尖觸上肌膚,那種酥酥麻麻的刺痛感。而到後來我才知道,那髮型原來是張叔平親手用電動剃刀給生硬地鏟出來的,圖的就是那種廉價理髮店理出來的效果,他要梁朝偉臉上有那種同時被日子三番四次戲耍霸凌以及被愛情來來回回推拒逢迎,像孤零零地掛在廚房裡的一把勺子那樣的孤絕感。
而我之所以對剃平頭的梁朝偉感覺特別震撼,是因為我見過穿著鼻環留著半長頭髮,額前的劉海垂到鼻尖,渾身grunge look,痞著腳步在吉隆坡當時尚未改建成Double Tree 還叫Prince Hotel 的咖啡室朝媒體們走過來,用生硬的華語對大家說,「那我們就一邊吃一邊談吧」的梁朝偉。那時候的梁朝偉還挺年輕,臉上多少還有一股「隨便吧,都沒所謂」的玩世不恭,無可無不可的飛過來為第一張廣東大碟宣傳,而我對梁朝偉的第一印象是,他在電影以外的自我表現能力原來還真有點未盡人意,比想像中害羞,也比想想中封閉,整個人時時刻刻都往內收,我唯一記得的是,他把眼睛垂下來,因為坐得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睫毛真長,像一對蝴蝶的翅膀,一忽兒深情款款地一張一合,一忽兒深請款款地覆蓋下來,而他說話的聲線,永遠帶著一種還在賴著床的慵懶,其實不是不適合唱迷迷朦朦的情歌的。
而我一直想說的是,我應該不是唯一一個覺得在氣質上,梁朝偉特別的接近村上,因此如果真有誰想將村上春樹的故事拍進電影里,現階段的梁朝偉其實老得剛剛好,他看上去就像擱在茶几上就快完全涼了下來的一杯清茶,浮在杯口上薄薄的那片茶膜,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滄桑,並且幾乎不需要怎麼在外貌上造型,也不需要怎麼在對白上起韻,只要往鏡頭前面一站,村上春樹儒雅和梁朝偉的清正漸漸的就合為一體,他們基本上就是彼此的隱喻,也是被彼此追蹤的兩條影子,尤其他們那種努力與現實生活握手言和,卻又無可避免格格不入的巨大距離感,落在很多憂心仲仲的中年男人眼裡,很自然就泛起一圈圈熟悉的漣漪,因為人近黃昏,因為千帆還未過盡,那是老男孩們的內心世界,視力、聽力和感受力都最徬徨最慌張的時候,常常對被忽略的自己有著一牛車說不出口的歉意。
聽說梁朝偉讀村上春樹讀得很凶,而且喜歡的章節,可以一整段一整段地背出來,而且他也讀很多的三島由紀夫,喜歡三島文字中那種和生活決裂並且自我毀滅的美感,對日本文學虔誠地奉行著詭異並且不可言喻的精神上的皈依。最重要的是,梁朝偉從來都沒有否認他是個不怎麼反抗,樂意被際遇裹挾著走,沒有什麼改革意識的一個人,就連鬱鬱寡歡,他的鬱鬱寡歡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不張揚,也不叨繞身邊的人。而且,為了不想讓自己一直自欺欺人地平易近人,梁朝偉總是一有機會就避開人群避得遠遠的,喜歡一個人半夜在紐約坐地鐵,躲進寂寞里歡愉地自瀆。就好像村上春樹說的,告訴人家自己是一名作家是挺難為情的一件事,因為作家太招搖了,明星其實也是,梁朝偉如果不是因為甩不掉的演員身份,無論接下什麼樣的角色,總得貫徹始終,總得張弛有度,也總得對每一個角色的設計有一定的參與和投入,他其實和村上春樹一樣,有一種很紳士的固執,不容許自己對生活的虔誠度和儀式感受到外界絲毫的侵入。至於在電影世界裡頭,梁朝偉一直都是一個值得被尊敬的對手,我記得劉德華有一次和他同時角逐影帝,談起輸贏,談起對手,談起五虎,劉德華忍不住說,誰是影帝都還是其次,關鍵的是層次,他自己現在也只能算是個八面玲瓏的藝人,但梁朝偉早已經是個藝術家了。而且梁朝偉在銀幕上的爐火純青、游刃有餘、輕盈靈活、沉穩洗練,就連李安也說過,梁朝偉特別厲害的地方是,他連背影也有推動劇情的演技。我不是影痴,不知道梁朝偉的好,原來已經好到可以給香港影帝設定不一樣的氣派和不一樣的深度,因為有所為有所不為,所以才成就他今天的作為。
另外,在情理上,梁朝偉和張國榮的個性根本是湊合不到一塊兒的兩個人,連王家衛也說,張國榮是花蝴蝶,在片場里滿場亂飛,疼惜別人的同時也要討回別人的疼惜,偏偏梁朝偉卻安靜得像一座擱在走道旁差點被美術指導冷落的小道具,可以一整天乾坐著不出一句聲。有一陣子,張國榮和梁朝偉是鄰居,張國榮老鑽過來和劉嘉玲還有王菲同林青霞打麻將,梁朝偉則躲在房裡聽很重很重的搖滾音樂,偶爾出來給大家添茶遞水,老愛給張國榮介紹什麽雨前龍井什麽七子普洱,遇著張國榮賭興正濃,聽了就覺得好鬼煩,乾脆尖著聲音朝梁朝偉嚷嚷,「我鼻子塞啊什麼都聞不到,你給我衝一杯甘菊茶包就好」——所以張國榮離開的時候,梁朝偉哭得比誰都凶,後來他才提起,他好懷念張國榮那陣子因為家裡有人嗅不得煙味,常常按個門鈴就過來借他家露台抽煙,兩個人碰著了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在煙霧瀰漫中,沒有特別的惺惺相惜,但有一種看不見的纏繞著的親暱,說不上來為什麼,梁朝偉覺得除了劉嘉玲,在張國榮面前他可以讓自己敞開來,做一個木無表情把頭剃光的詩人。
太多人說,劉嘉玲是梁朝偉「最不梁朝偉」的一次選擇,單就這一點,我始終略有保留——如果不是劉嘉玲的霸氣而強悍,恐怕沒有第二個女人可以忍受身邊的男人像梁朝偉那樣,稍微在片場里一個鏡頭拍得不稱心,晚上回到家就不吭一聲,低下頭,把一屋子的地都來來回回地拖乾淨,然後把臉埋進沙發里,結結實實地痛哭一場,哭完了劉嘉玲就把熱毛巾遞過去,然後給他倒杯水,一句話都不問,單單幾個行雲流水的動作,就可以把梁朝偉九曲十三彎的情緒給熨得服服帖帖的,她甚至從來不過問自己在梁朝偉心目中的位置,因為她知道,梁朝偉最愛的女人未必是她,但梁朝偉最需要的女人絕對是她,只有她能夠用一個眼神就把梁朝偉摁在椅子上。雖然我老覺得劉嘉玲年紀越大越嗆烈,她艷麗得接近凶悍的妝容,還有她把所有人都咄咄地逼到牆角下的企圖心,其實都給人一種很想掙脫的壓迫感,跟我們所認識的梁朝偉所應該選擇的女人有太大品味上和氣質上的抵觸,但我比較相信的是,常常都是這樣,漸漸的兩個人走到最後,劉嘉玲只是馴服了梁朝偉,用她的霸氣一路呵護著梁朝偉的文藝。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梁朝偉和村上春樹都一樣,覺得女人只是一種將他們和外界連接的一種媒介,他們只是通過女人讓一些事情可以順理成章的發生,並且特別享受躲在背後,被動地看著女人為他們展示如何和外頭的世界搭橋樑打交道,至於他,就專心地當最後一班陪伴月光奔跑的地鐵,在這個咄咄逼人,精明得過了份的世界裡,寸步不移。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

電影最後一句對白,是咪咪露露從香港飛到菲律賓,婀娜著曲線曼妙的身軀,順手將吊帶裙掛到衣架上,然後坐到床沿,半嗲著聲音向客棧的門房打探,「我聽說香港來的人都住在這裡,所以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然後音樂響起,前半截的故事明明還沒有結束,後半段的主角已經銼好指甲,嘴裡叼著一根煙,在神秘而局促的閣樓里半矮著身體套上西裝外套,仔細數了數鈔票,然後順手抓起梳子,對著鏡子梳頭,那一連串的動作,像粼粼的河水一樣流過,明淨利落,一氣呵成,頓時驚醒了我們心裡的「阿飛」,紛紛拍打著翅膀,準備簌簌地起飛——雖然大家心裡有數,我們其實誰都不夠阿飛,我們尋求的是一處安樂落腳的地方,而不是尋求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孤獨地飛。
後來吧,有人問起王家衛,關於他的阿飛情意結,他吐了一口煙,墨鏡背後依然是我們看不見的黑,要求訪問他的人把問題再問一遍,然後沉默良久,才緩緩地說,《阿飛正傳》是他最「personal」的一部戲,幾乎整個人陷了進去,瘋了一般,成與敗都太難說,但他手頭上有這麼一大票當時得令的明星壓在他身上,肯定有得博——我其實挺驚訝原來王家衛身上有著烈火熊熊的賭徒性格,而且真個要賭,他不會賭馬或賭六合彩,他要坐下來赤手空拳地賭廿一點,他要那種把牌抓在自己手裡的刺激感,所以後來才會有《2046》里穿著黑色旗袍在澳門賭場出沒的職業賭徒鞏俐,賭得把自己都給輸了出去,而《阿飛正傳》,很明顯是王家衛賭得最凶的一次。
他特別記得拉隊到菲律賓拍外景那一趟,時間已經緊緊地掐在脖子上了,一去到現場,才發現那地方跟照片看到的完全是兩碼子事,根本不是他設想中的樣子,而劉德華最多只能停留一天,隔天就要飛回香港趕另一組戲,他慌得墨鏡後的眼睛都漲得通紅了,不斷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得拍下去,無論如何一定得拍得好好的,不能讓整部電影栽倒在這一場戲里,可又一直說服不了自己把攝影機roll下去,一直到晚上,菲律賓那一組crew等得不耐煩了,索性打開桌子圍坐在一起開飯,突然間杜可風的燈光打下去,一個卅年代的菲律賓風情即刻「啪」的一聲爆射開來,一個他自己創造的世界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他整個人即刻歇斯底里地跳起來,衝著叫著指揮著演員和場記,也歇斯底里地拍得痛快而淋灕,他到底沒有讓自己失望,他到底完完整整地讓戲里因為頹廢而神采飛揚的阿飛更加阿飛。
可後來,《阿飛正傳》終究拍不成上下集。沖印房裡還有好多好多在菲律賓拍好的片段,沒有灰飛,也沒有煙滅,都被保存得好好的,那些我們看見和我們看不見的壓在倉底聲沉影寂的畫面,王家衛縱然萬般不捨,結果也只能整整齊齊拷貝了一份埋進心裡,就好像一生之中,其實誰都逃不過類似的戲碼:都有得不到的人,都有夠不著的夢想,雖然遺憾,但至少那遺憾是橫在心裡頭的一磚心事,足夠讓我們往後餘生,用自己的方式去牽掛去惦念。正如王家衛說的,總有些事情,因為擱得久了,時間一拉長,將來往回看,就會自動添了些顏色,變得比實在的更浪漫一點,也更美好一些。電影其實也是。所以王家衛才會耿耿於懷,老覺得他第一部當導演的《旺角卡門》拍得太艷麗太光鮮了,如果有機會重拍,他一定會把整部片拍得更殘舊一點,拍得更俗爛一些,真正的美,是要有一定的時間感,以及一定的「把剎那定格成永恆」的遙遠度,王家衛太懂得用視覺語言去說一段原本說不通的故事。
我倒是記得特別深刻,1990年《阿飛正傳》在香港大專會堂首映,電影開映在即,監制鄧光榮在台上致詞時半開了個玩笑,現在只有七本菲林在手,第八和第九本菲林還在沖印當中,待會兒要是電影中斷,恐怕就要請戲里的主角們上台表演娛賓了,而那個時候,其實王家衛真的把自己反鎖在剪接室里,一格一格剪接奄奄一息的張國榮在火車滑過濕冷的菲律賓樹林時最後的一段對白,「一輩子不會很長,很快就會走到盡頭」,王家衛說過,他一定要把戲裡面的演員剪得更活一點,演員不夠活,就怎麼都溜不進觀眾的心裡,讓觀眾跟著他和他的戲,歸去來兮,垂垂老去。
偶爾我忍不住在想,躲在墨鏡背後的王家衛,根本就是《東邪西毒》里的慕容燕,在撕裂自己的同時,也俯下身來,一片一片將另外一個為不存在的承諾和被背叛的愛情而時空顛倒、精神錯亂的慕容嫣拼湊起來,雙身一體。愛情是蠱。緣分是咒。不是你願意你肯你就有資格成為愛情的犧牲者。坐在冰冷的戲院裡看王家衛,最令我遲遲不肯站起身來離開的是,《墮落天使》裡頭的莫文蔚在地鐵通道上和李嘉欣擦肩,即刻神經質地轉過頭來,因為李嘉欣在她身上聞到了黎明出門殺人之前噴的古龍水,給她橫過去一記憐憫的目光;以及莫文蔚突然從樓梯上衝下來,抓起黎明的手臂隔著外套狠狠地一口咬下去,然後又吃吃地笑者往回跑,尖叫著對黎明說,我就是要你記得我。於是我想起了玫瑰與手槍,想起了承諾與地雷,想起了身體與身體互相噬咬的慾與愛——你可以沒有要過我,但至少我咬過你。我喜歡王家衛,是因為他懂得在杜可風搖搖晃晃的鏡頭底下替愛情放血,血放乾淨了,青春也就走遠了,而我們都已經不懂得舉起槍朝自己轟地一聲去表達如何去愛一個人了。
這也是為什麼,我常常覺得,一個讓自己的眼睛長時期躲在墨鏡背後的男人絕對是危險的,但王家衛,他有時候卻出奇的溫柔,他可以坐下來,娓娓地將他拍好的故事說上一遍又一遍,簡直把故事說得好像睡了整個星期早該送洗的床單那般的貼身而溫柔。幾乎每一場戲,每一句演員和演員之間互相傳遞的對白他都記得, 把別人的故事重復說成了他自己的故事,這也是為什麼梁朝偉老是說,「王家衛真的很會說故事,他會把故事說得如果你不拍你會遺憾一輩子。」
但鏡頭一轉,在拍攝期間的王家衛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菲林是他的草稿,演員也只是他面對觀眾的媒介,演員從來拿不到劇本也從來不知道角色到最後是怎麼一回事。林青霞說,《重慶森林》拍完了,她才恍然大悟,她演的原來是一個殺手,而不是事先說好的一個過氣的和黑幫有點過節的女明星。還有《2046》裡秀色可餐的木村拓哉,王家衛把他牽到鏡頭面前,對他說,你在等一個人,木村很自然地就問,等誰?王家衛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不知道,沒有誰,你就只是在等一個人,結果三番幾次,弄得這位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東洋天之驕子幾乎在鏡頭面前崩潰下來。就連和王家衛最有默契的梁朝偉也對張曼玉說,別理他,我們慢慢拍,慢慢把戲里的角色性格給立體地建立起來就對了,反正那些拍了的也很可能被剪得一刀不剩。
但李安曾經公開稱讚過王家衛,說他是個值得被妒忌的導演,他拍攝的手法越是支離破碎,他敘事的技巧越是天馬行空,他的那部電影就越是有本事把觀眾都給帶著跟他一起走。而他的電影,幾乎每一部都是文青們的半自傳,不同的人在看,都有不同的代入感,都可以融入不同的角色,到最後每個人手裡都有一張多出來的船票,每個人心裡都有想問他會不會跟你一起走的那個人——尤其在年紀特別輕的時候,在愛情面前,你如果不是別人的蘇麗珍,就一定是另外一個人的咪咪露露,並且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辦法忘記,那個我們多麼希望可以和他「不如重頭來過」的何寶榮,因為真正錐心的愛,總是在最苦的時候最甘甜。而我們誰都必須承認,王家衛最讓人揪心的,是他將電影里大量的將對白轉換成獨白,用封閉式的自言自語,表現出角色的自我耽溺,並且總會出其不意地讓我們在他的電影里,和久別重逢的自己相遇。
當然我們知道,王家衛不是陳凱歌,他沒有所謂的國際大導演包袱,就好比坎城影展上遇到電影媒體發問,導演你最近在忙些什麼或導演你有什麼是正在進行著的,陳凱歌一定會一臉嚴肅地壓低聲線說,正在籌備一部題材壯烈的電影,但王家衛只會笑笑拍拍記者們的肩膀走開去。他不是習慣了不動聲色,他只是習慣了不動聲色地掀起驚濤拍岸。就連性子剛烈如鞏俐,暗地裡其實也對王家衛折服,因為她知道,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在張藝謀的電影里將演員的天份發揮得淋灕盡致,但她只有在王家衛的電影里才會像真正的明星那樣光芒四射——
王家衛說過,他不是侯孝賢,侯孝賢的電影可以完全不用明星而同樣打動人心,但他不行,他習慣把大家都熟悉的大明星全抓進他的戲里來,然後在片場大聲對劉德華嚷嚷,你可不可以不要老像劉德華那樣走路?他習慣了用他自己的直覺,丟掉大明星們平時在螢幕上賣弄的所謂個人特質。我記得鄭裕玲好像說過,王家衛是絕對不會找上她的,一是因為她的演員特質掩蓋了她的明星氣質;二是她不夠漂亮,王家衛要的卡士,要有那種一站到鏡頭面前,就連金馬獎最佳美術指導張叔平設計的場景也要被壓下去的艷光和俊色。最重要的一點,王家衛不喜歡他的演員太會「演」,他要把演員們折磨得幾近心力交瘁,意志上已經半癱瘓半放棄了,他才會站起來按了按攝影師的肩膀說,暫時就拍到這裡吧,然後夾著他的墨鏡,穿著他十年如一日的牛仔褲與白襯衫,緩緩朝燈光漸漸熄滅下來的出口走出去,其實一直沒有人告訴他,他的白襯衫靠近腋下的部分,已經破了好大好大一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