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法國新浪潮電影導演伊力盧馬(Eric Rohmer)逝世消息傳出之時,我正在重看徐克導演的《倩女幽魂》。或許由於徐克在美國修讀電影,很多評論說他的作品風格較為西化。其實,這位香港新浪潮導演的電影也經常以國家、香港和民族為題。
借來的時間 借來的地方
他 早期的《第一類型危險》充滿無政府主義色彩和反殖民意識。《上海之夜》透過小人物在戰前戰後的錯過又重逢,道出處身「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的人如何在 離開與留下之間抉擇。《黃飛鴻》系列的一代宗師,在清政府和西洋列強的夾縫中保家衞國,尋找「民族」二字意義,批判狹隘的民族主義。改編《笑傲江湖》的 《東方不敗》,以宦官禍國的明朝末年為背景,比照九十年代以來神州吏治敗壞的景況也饒有深意。
和徐克一樣,其他香港新浪潮電影導演,例如譚 家明、方育平和許鞍華,一樣曾負笈海外進修電影,一樣通過電影省思社會現象。譚家明的《烈火青春》描寫新世代的離經叛道,方育平以《父子情》側寫社會急速 發展之時傳統家庭觀念與年輕一輩的矛盾。許鞍華更是一直堅持拍攝社會題材,從《投奔怒海》到兩集《天水圍》,二十多年來一直旁敲側擊各種公共議題。
新 浪潮電影的老祖宗,上世紀六十年代一批法國新銳導演和《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雜誌影評人,正是鼓吹通過電影反映和批判社會。在風雲變色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一眾年輕導演去國數年紛紛回流香港。經過文化差異的洗禮, 故園在他們眼中已是換了人間。他們以嫻熟的技藝、批判的手法和敏銳的觸覺,以電影重新探索自己的家鄉,毫不留情點出社會的陰暗面。這些都是「海歸」創作人 故土尋根的肺腑之言。徐克曾說:「我的影片比較多以動亂時代作為背景……可能這是我自己作為海外文化工作者心結的外露,也可能和香港近十年來處於不安的狀 態有關。」(見〈既是末世,又是創世的開始─專訪徐克〉,1992年10月號《明報月刊》)
今天,香港正經歷另一個不安的十年,居港權事 件、二十三條立法、領匯上市、政制改革、人大釋法、清拆皇后碼頭及天星碼頭、消滅囍帖街、興建高鐵……社會事件此起彼落。當新浪潮導演北上的北上、停產的 停產、退休的退休,社會正冒起另一批同樣年輕、同樣把激情化為力量的新生代。他們在網上月旦時事,跑上街頭為公義抗爭,喊出心底裏的香港價值,一如新浪潮 導演以電影明志。
掏空了的歷史
有人說這些社會議題和年輕人風馬牛不相及,他們的拍施勝地並非皇后碼頭,未曾光 顧過囍帖街的舊式印刷店,更不用說像菜園村居民下田幹粗活。但正如一名反高鐵青年在電視訪問所言,這一代人從出生便活在繁華都市之中,沒有見過田野風光。 香港從哪裏來,老人家口中的鄉土情,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遙遠。過度發展掏空這裏的歷史和文化,整整一代人成了失去自我身份的遺民。一如新浪潮導演重訪舊地尋 根,年輕人保衞皇后天星這些不屬於他們的歷史,嚮往菜園村的鄉郊生活,其實是重新認識家園,為記憶補回失去意義的一段歷程。
可惜,社會未必 (願意)明白他們的心態。正如港英管治者把反政府的《第一類型危險》列為禁片,特區官員亦沒有視年輕人為社會的持份者,只懂矮化他們「最關注的可能是物業 會所有什麼設施、泳池有多大、私隱度是否足夠」;或者在答問大會說關注他們的不滿,卻拒絕與數步之遙的絕食青年對話(然後繼續不明白他們的想法)。又如 《父子情》裏的嚴父謹守傳統觀念,社會大眾依然覺得年輕人「少不更事」,不懂為「長遠發展」及「整體社會利益」着想(縱使他們關注的公義、民主和自由比經 濟發展影響更深遠)。他們在大眾眼裏,或許類近《烈火青春》裏叛逆青年的形象(當然,社會上也有按長輩意願倒模生產的「優秀學生」和「傑出青年」)。
說 到底,假如觀眾買票入場全為娛樂,他們就只懂以顧客心態看戲,批評影片不符合心目中「好戲」的標準,而不會覺醒對白正是說給自己聽。接連數個周五在皇后像 廣場目睹途人如何指責年輕人,看過《城市論壇》裏老中青舌戰,見過專欄作者對他們口誅筆伐,我不難理解社會為什麼要標籤這一班關注公共事務的人為「80 後」。一直以來,我們都把自己看不懂的電影通通歸類為「文藝片」,從不考慮買票入場。
既是末世 也是創世之始
去 年台灣有一部名叫《不能沒有你》的「文藝片」,內容由真實事件改編,指控官僚害苦人民。電影除了在業界廣受注目,獲得金馬獎數個大獎,媒體曾廣泛報道。官 員也趨之若鶩,有市長包場請市政人員觀看,總統馬英九甚至帶領官員同看,看罷更語重心長呼籲政府避免官僚文化。反觀香港,大家都缺乏虛心納諫的心態,《等 候董建華發落》和《三條窄路》等探討社會問題的電影沒有得到官員青睞,也沒有引起社會上太大的關注。此所以苦行於大眾而言,不過是打鑼打鼓的嘉年華;市民 爭相拍攝苦行者,是要記下鬧市奇觀。
徐克曾以這一句形容自己在九七問題出現後的創作心態:「既是末世,也應是創世的開始。我們何不用創世的 精神去面對末世,這麼一來,創作更有生氣,作品也更有劇力。」(見〈既是末世〉一文)即使過去數年的抗爭都以失敗告終,投入啟蒙浪潮的年輕人卻愈來愈多。 屢敗屢戰的背後,保衞家園的推動力,就是要令香港重生的心態。這不是什麼「80後」的躁動,是「新浪潮」已經席捲而至了。
甘如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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