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24, 2010

向港產片呼魂──訪問紀陶

Q:區惠蓮
A:紀陶

港產片獨有的世界觀

Q:香港電影界北上的合拍片是甚麼時候開始的?

A:今年有幾部電影的製作,都反映了香港電影人察覺到中港合拍片的製作方式,會使港產片稀釋為大中華電影,失去了地域性的味道,長久以來打造的特色也會退化,其實大家都在擔心這些改變。

這 是97後的大現象。香港電影從戰後到50年代中期,都有一個傳統,就是明白在本土觀眾以外,還有拓展海外市場的需要。2000年內地龐大的電影市場開放, 能夠容納更多層面的電影,香港電影人自然看到當中的商機。另一方面,要把製作水平提高,本地市場資源是不足夠的,由粵語長片到邵氏電影,再到新浪潮,東南 亞,加上各地的唐人街院線,都被香港片覆蓋。當時的香港電影可以跑到好遠,找到很多資源,加上70年代的李小龍熱潮,吸收了很多非華人的觀眾,甚至吸引很 多人走進唐人街。到了80年代的《英雄本色》、《倩女幽魂》等,令很多西方觀眾看到港產片的獨特世界觀和電影的處理手法,令港產片的形式逐步確立。

Q:港產片有何吸引,能進佔龐大的海外市場?

A:有三個原因,第一是港產片獨有的世界觀,如早期黃飛鴻,以特定動作模式配合角色形象的功夫片,到胡金銓的武俠片。這些功夫技藝和武俠世界是西方難以駕馭的。到了七、八十年代的邵氏情色片,吳宇森和徐克的英雄片和《倩女幽魂》的奇想世界,也是西方難以想像的。

第 二是港產片的商業片種特色。港產片以市場導向,有一種主流意識,經常模仿荷里活、日本和法國電影,這些比較國際化,能進入不同市場,而且已經擁有大批觀眾 的電影。另類或藝術電影不太考慮觀眾的接受程度,但主流片則以大眾階層為出發點。聽不懂中文的,可以看字幕,而且港產片像荷里活片一樣,直接易明,能夠吸 收不同地區的觀眾。

第三是中西合璧的處理手法,如《英雄本色》中的現代化城市角度,對於曾經住在城市的人,不論本土海外,只要有城市人的基本文化水平即可進入,解決了文化的分歧,就算在海外也可當作主流片欣賞。

開槍也是浪漫

Q:然而從功夫片到《英雄本色》,裡面的世界跟西方的現實有很大的距離。


A: 它們有的是浪漫,費倫天奴很喜歡港產片,正因為港產片很有荷里活四、五十年代黑幫片、浪漫片的特色。荷里活卻在70年代的電影革命時期,開始講求現實感, 卻遺失了浪漫感。以發哥的雙手開槍姿態為例,照常理開兩三槍下便會脫臼了;《英雄本色》中的黑幫世界也是一個城市進步理念的故事,基本上不是真實的,真正 的黑幫會販毒,他們卻是印假銀紙,說情義,像水滸英雄,石燕子在電影中更對黑幫說「你千萬不可以運毒,運毒會害人」,把黑幫世界美化了。表面是黑幫,底子 卻是企業,《教父》也有這種傾向。這是反常,是不現實,第一次看可能會失笑,但這種浪漫卻提供了另一種觀映快感。港產片的主題性不強,它更著重技藝性,像 功夫片一樣,總要想一些非一般的動作和處理手法,這就是真正的夢工場。

除了浪漫感,80年代亦有另一批電影人開始留意香港地區風土和人情 質感,如方育平、許鞍華,他們的不會是大製作,不會製造超現實華麗布景,這些中型製作傾向找實景,間接保留了城市風貌。如許鞍華會找長洲取景,長洲風光也 變成了主題,到王家衛更甚,中環的行人天橋、皇后餐廳,把香港的風貌放上銀幕,使之傳奇化。港產片也保留了本土的中西合璧的語言系統,如警匪片的警察經常 喊「action」、「movie」,或者是「你不要差輪廚(challenge)我」,除了粵語的語言系統,也是一個埠的文化特色,香港觀眾有親切感之 餘,也又在海外觀眾群中確立了香港的語言風貌。

港產片在8、9十年代最成功,所謂的港產片,就是這個時期的香港電影特色,一方面把香港片變成國際片,也建立了與內地、台灣不同的made in HONG KONG品牌。

港產片的消解原因

Q:
據我所知,回大陸拍片不是近年的事,為甚麼這些年頭才發現有問題?

A:到了90年代中,有些香港電影選擇回大陸拍攝,如《黃飛鴻三之獅王爭霸》、《龍門客棧》等,但創作主導權還是用香港的腦袋,香港的編劇;可是近十年的合拍片面對最大的不同,源於內地的審批制度。

電 影必須有完整的劇本給內地審批,在拍攝前後要求改動,使製成品可能失去了原本港產片的元素。但內地的評審準則是不明文的,難以捉摸,如他們認為《寶貝計 劃》中的成龍是奸的,理據是偷東西等於奸;《新宿事件》的劇本批了,拍出來卻不能上映,但他們不會告訴你哪一個方有問題,每一部的案例都不同。

這 些不明文規定,造成了電影工作者和批審層的矛盾,很多電影為了適應電影市場與制度,便消解了港產片的元素。合拍片的問題,也是港產片的消解原因。很多電影 人便會在制度之間找一些空間,以保留港產片特色,如《變節》在香港和海外先上映,才考慮國內要不要。其他低成本的,如鬼片、靈異片是港產片的特色,但不能 在內地公映,便只在香港或海外上映,如彭氏兄弟拍了一系列的鬼片,都先在海外銷售,再看國內反應。

從99到現在還在職的電影人,有三分之二到了內地工作,即使是香港公司,拍出來的已經不完全是港產片。有些工作者也自覺要長久生存,還是需要保留風土特色,於是堅持拍香港題材,利用傳統海外市場的優勢。雖然內地市場龐大,但因為制度問題,也曾經令香港電影迷失了一段時間。

重尋本土價值面對的轉變

Q:你所說的「港產片」和「香港電影」是兩個概念嗎?


A:港產片是個泛稱,最近可以打正旗號叫港產片的,有《變節》、《大內密探零零狗》和《竊聽風雲》。如《天水圍的日與夜》則不是,它不是主流片,是另類片,像方育平一類的,是香港電影。

港 產片是made in Hong Kong,是工業性的,是娛樂片、主流片。97後,港產片又產生了兩個現象,我們影評人會在港產片中加一個括號,一個是港產(合拍)片,另一個是港產(特 區)片,後者仍然講香港風土,但是97後的風土現象,像杜琪峰的電影中,明顯對97前後的不同有所意識。現在也有些電影從傳統港產片的風土特色中尋找生 機,如《竊聽風雲》、《變節》的香港街頭風景、語言,來改善合拍片產生的危機。香港電影正處於維生的過程,雖然未算革命,卻是在重尋本土價值、香港精神, 也正是香港社會面對的轉變。

與國內合作前,早期的港產片已有很多海外老闆,如台灣、日本、韓國等,他們可能會建議哪個明星做,或到他們的 地方取景,但只限於建議,一直保留自由創作的空間。可是內地是在意識形態上進行限制,而且可以針對很細微的事。大家起初以為可以通過溝通等協商,不過最大 問題是內地的不明文規定,兩邊思維的不同難以溝通,仍然有隔膜。內地的限制很多時不是惡意的,只是無法放下本身的價值取向。

四不像的合拍片

Q:在進軍內地的過程中,作品有沒有任何改變?這樣的電影多嗎?


A: 內地審查制度對於創作性工作不多的基層員工影響不大,對導演、編劇的影響卻非常大,而他們正正是電影的精神所在。精神的約束,導致一些不似港產片的港產片 的出現,像早前的《殺人犯》,為甚麼郭富城的上司說普通話,下屬說粵語;郭富城的老婆是台灣人,說國語。這當然可以帶出中港台的混合社會處境,但電影沒有 意識要帶出這些,只是剛好找來這些演員,正因為電影決策者是說普通話,不是在創作上要造成這樣,是製作上的要求。這就看到電影製作的太多考慮與遊離,製造 了這樣的四不像電影。

Q:內地審批的重點是市場還是意識形態,如果是後者,就算港產片在內地受歡迎,也沒有用。

A: 沒錯,是後者,她不開放就算再有商業價值也沒用。所以合拍片一直欠缺清晰的方向和出路,於是香港電影人便想出一些應對的辦法,如杜琪鋒要拍他 original的黑社會片,便做兩個版本,《黑社會》在香港和海外上映,在內地則變成《龍城歲月》。不過也有失敗的例子,像陳慶嘉、林超賢的《豪情》, 敘述一個香港版《性書大亨》的故事,一對兄弟以色情雜誌起家,創立事業。他們也想到題目對內地的敏感,本來他們也想做兩個版本,在內地版加長李修賢飾演的 警察戲份,變成主角,到最後把兩兄弟繩之於法。可是到最後猶如製作兩部電影。

這一年就看到了電影業的自強意識。港產片創作,不進步注定死路一條。《變節》又是一個很子的例子,我們很需要這個市場,但先做好了港產片的特色,把內地同樣視為一個海外市場。

政府欠缺長遠策略

對於電影的維生過程,傳媒與電影工作者的認知是有斷層的,傳媒對行內了解不夠,報道角度不能真正反映電影業的問題和解決方法,還同時影響了大眾,單向而且一面倒覺得港產片不行。

另 外政府雖然開始醒覺電影是一個值得發展的文化產業,開始關心電影業,但政府一向不懂培育文化,沒有系統或長遠策略,更不要說電影這麼複雜的文化。她只懂投 放金錢,但跟內地一樣,喜歡限制。如政府給錢編劇會搞活動,但每次指定為劇本比賽,然而一個完善的劇本先行制度,應該有一個劇本經理人,拿著一份劇本,分 析這部劇本的優點和需要改善的地方,再拿著它向別人present,把劇本變成一個可拍的素材,而不是選一個劇本出來便可以。於是我們問政府可否投放資源 發展劇本經理人,答案是no way。不是每個老闆都懂得分辨一個劇本的好壞,我們需要一個完善的劇本先行作業系統,就劇本找適合的導演和班底,而業內也有意識建立完善制度。

政 府認為80年代沒有制度,電影不是發展得不錯嗎,但當時的做法是自生自滅,就算出現了一些成功的例子,也只是獨立單位來的,不是整個電影生態。政府最有能 力支持的,正是建立制度,變成工業,才能真正支持一個文化的發展。不過政府即使真的投放資源,也會隨時中止資助,最多只有三年計劃,便close file,「戇居」,一個真正的研究計劃應該是長遠的。

Q:是不是香港電影基金負責這些事?

A:它做的只是應對,也是無能為力的。

Q:如果你有一個計劃需要資助,可以找哪些機構,藝術發展局可以嗎?

A:照理是它負責的,但它也不過是個應付的角色,是一個結構性的失誤。結果是每一間公司都用自己的方法求存,自生自滅,每一個單一崗位的人都用自己的方法改良工作,電影業內很多成功都是靠個人努力換來的,可是個別而且單一的勢力,難以改善整個電影生態。

華南影業的新政策

在 電影業中看到個別的問題,其實也正是其他文化所遭逢的困境。民間造就了很多文化活力,都是靠參與者的energy,要真正成為文化,作為傳承,便需要政 策、教育的改善。香港在70年代已經成為一個國際都市,都市的價值是很需要保育的,事實卻一直在下降,所產生的危機是可見的。

我是一個很 樂觀的電影人,從海外電影市場,還是可以看到港產片的價值,持續有一些對港產片的回應,如日本的《怪人20面相》,是在模仿、懷念一個時期的港產片,還有 荷里活改編《無間道》,都是充份的引證。又如David Bordwell的 《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以技藝性的角度分析香港電影,給評論界可以從一個技術層面分析香港電影的價值,是極為重要的英文典籍,令西方電影界、電影 人和電影愛好者,把香港作為一個外國電影品牌對待:Hong Kong Movie。

縱然合拍片未能找到合作共識,但情況在今年已開始出 現改善,如剛才說到的今年的幾部電影帶來的討論,是一個正在形成的改革浪潮。此外,華南地區對電影的新政策,也是一個生機,他們的院線將容納更多不同地區 和類型的電影,促使香港和廣東、深圳企業有更多的合作機會,出現廣府電影,或深港兩地電影,或許就能解決香港一直以來跟華東、華北地區南北分歧的現象。融 入華南電影也有好處,香港不會因為合拍片的限制,硬要製造一套大中華的電影,而完全失去本土價值。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