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祝雅妍
A:郭子健
一種「幾唔化」的想法
Q:你認為造就香港電影業輝煌局面的是甚麼?對你來說,香港電影又是甚麼?
A:香港人夠貪錢,貪錢自然會做一些急功近利的事,急功近利便會激發很多新奇的概念。
…… 當時東南亞人不太喜歡接觸西片,於是便有人去模仿一些很好看的西片,香港在當時是抄得最快的。……其實太陽底下無新事,王家衛的電影很棒,但如果看過安東 尼奧尼和高達,都知道他的電影概念的源頭。像現在的杜琪峰,其實有很多黑澤明的影子。其實這是沒有所謂,只要市場健康,而且能夠容納的話,自然會有很多不 同的事情發生。這是我對以前的香港電影市場的最大感覺。這是香港style,最厲害的在於轉銷的行為,為他們賺了最多的錢。而且最重要是當時創作的自由度 很大,他們需要針對的,只不過是找當時最好的東西、最好的題材,把它拍至最盡……
Q:如果香港電影的題材很多是轉化自其他地方的電影,那麼香港電影的本土性又是甚麼?
A: 我經常覺得(不斷強調)本土性是一種「幾唔化」的想法,有時不一定要強調本土性,環境和市場一直在變,現在的trend是這樣,便會製造這樣的產品,潮流 改變,便會製造另一些產品,這是必然的。問題在於轉變的時候,是否考慮到不要令原本的事物立刻變成三不像的東西,譬如說拍另一種向度的片種,如比較接近國 內口味的電影,是否可以當國內的觀眾是無知的,然後拍一些自以為他們會喜歡看的題材,會不會反過來想可能他們想看的是你(香港人口味)的作品。怎樣為之靠 近祖國?怎樣為之堅持自我?正如近年的《葉問》,在國內票房有一億多元,當然在形式上是靠近內地,但精神上依然是香港的。電影如何描寫葉問,還是葉偉信風 格的。所謂本土與否,是否一定要以香港作為location?是否一定要以香港人的情懷作為基點?是否不能說一些大世界的事?只要細心分析,便會發覺要進 入內地市場的片種,其實等同荷里活電影。以大型電影來說,荷里活的電影多數都是邪不能勝正,強調家庭觀念,正邪勢不兩立,不會有灰色地帶,這都是大片的路 向,不要老是以為內地人就是喜歡看老老土土的題材,不過就算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也可以拍得很好看。不要總以大香港的心態去思考、創作,如果想拍一齣能 夠進入國內的大片,當然在製作上要作一些調節,但是不一定要犠牲香港人的特色。例如最近的《竊聽風雲》和《麥兜響噹噹》,都很有香港人的特色,但在內地都 差不多有過億的票房。其實,可以忘記所謂的「本土」,因重要的是不要拋棄自我。無論做design也好,雜誌也好,都是有對象的,但那些人是不是喜歡你全 依他們的喜好去做,其實他們也想看到製作人的「自我」,不只是本土或國內的差別。
重點是不要自覺委屈
Q:香港市場萎縮,電影人到內地拍戲,很自然會迎合內地口味。
A: 所謂的「北」,到底有多大,這都會影響他們的方向。我聽陳可辛說過,為甚麼認為要拍給內地人看,便想像他們都喜歡老土的題材,為甚麼《Titanic》、 《Transformers》、《Dark Knight》都可以在內地有高票房?為甚麼港產片就要做一些低能的東西來進入內地市場?……不要以為國內人是傻的。譬如說在國內收了三億,馮少剛的《非 誠勿擾》,我覺得香港人反而會看不明白,你可以說不對胃口,但它的確是一部高質素的喜劇。如果香港人一定要看些爛電影也就沒話可說。又例如近年的《大內密 探零零狗》,國內的反應不錯,但完全是王晶的一貫風格,一如以往,一定會有人覺得好笑,有人會罵。譬如說《投名狀》一點也不像大陸片,反而像西片。重點是 不要自覺委屈,覺得要迎合另一些人所以創作一些另一些東西出來。自己要知道甚麼是好的,做電影是一種計算,包括budget,還有觀眾可以接受甚麼,不能 接受甚麼,或者審查的尺度,然後用最好的去切合這些條件。
Q:為市場的需求提供產品,以為內地需要一些如傳統觀念的電影,但這是個錯誤的觀念?
A:當然是錯的,大陸的電視劇不知多厲害!很簡單,以古裝來說,《雍正皇朝》香港人寫得出來嗎?《大宅門》寫得出來嗎?這些都是大賣的,都是很高文化水平,如果說自己未能迎合他們,不如說自己讀書不夠別人多。看看《非誠勿擾》在香港的票房,連一百(萬)都不夠。
以 前的香港很厲害,每個人都大香港主義,現在開始衰落,便有點像所謂的「老屎忽」,行內人經常這樣形容,即是曾經光輝,但年華老去,光輝不再便只懂指指點 點,是非常不應該的態度。我拍電影時也會計算,現在拍一些low budget的戲(其實我現在全部的戲都是low budget的),我會問我最想做的是甚麼。當自知是low budget時,便知道不會以內地市場為目標,而我最想別人知道我的風格是甚麼,當一些預算較大的電影找我執導時,我便可以告訴他我的風格,如何符合他們 要求的東西。但如果是low budget又想做引進、合拍,完成後只是三不像。
不可以全歸咎於環境
Q:你對香港電影的發展空間有甚麼看法?
A: 真心地說,我完全沒有理會環境因素,每個地方、每個行業、每個環境都有好壞的時代,無論做甚麼也好,也不能跟整個時代抗衡。假如有那些不做便會後悔一世的 事情,那便去做,哪需理會環境。最差的時代也會誕生最棒的人,姑勿論我是否那些最棒的人,更重要是我走我最想走的路,執導過後,還有人繼續找我,即是我已 證明到某些事情,既然如此,又何需計較環境。……你看古往今來,最厲害的如徐克、許鞍華等依然在電影圈中生存。故不可以全歸咎於環境,環境總是有好有壞, 現在沒有戰亂,也沒有饑荒,有打仗、饑荒時又會說甚麼都做不成了,更有才華都無用武之地,但亂世也可以出英雄,如果人人都歸咎環境因素,整個行業便不行 了。應該想想自己的本位,有何優勝之處。不要問這個社會和行業能給你甚麼,應該問自己為這個社會和行業做些甚麼,能不能做好自己的事……
Q:當港產片的市場、資源都可以萎縮的時候,你可以為這個電影業做些甚麼?
A:認真地製作。……只要還有路走下去,依然證明有機會。就算是新導演,都不一定要拍一些完全瘋掉的電影
Q:怎樣為之完全瘋掉的電影?
A:例如完全違背市場的電影,殺小孩或者強姦孕婦,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觀眾就算不笑也會罵……但重點應該是好看。好看是公認的,是大部份人都會認同的,就算是小眾的,也會有一部份小眾覺得好看。可以是迎合市場,同時也要付出最大努力去製作。
Q:現時的電影環境,有沒有遇到一些令你灰心的事情或者挫折?
A:沒有電影拍就是挫折,有電影拍便沒有了。……其實導演就是一個面對問題的崗位,可以說每一天都有挫折,每一天都有難關,每一次面對問題,都會覺得沒有可能跨過,但這些都不足以令自己迷失或情緒低落,反而在解決了一些重大問題後會覺得很興奮。
華語電影真正代表中國人
Q:現在的機會比以前減少了嗎?
A: 我反而覺得比以前多了,像80年代,有這麼多人,每個人都分餅,甚麼時候輪到自己?有人脈嗎?沒有。有沒有特別技能?沒有。那憑甚麼上位?現在不同,甚麼 都沒有保證,老闆甚麼都有膽試,剛剛畢業也可以拍電影,如麥曦茵,以前是沒有可能的,而作品又的確好看,證明能力和年資是沒關係的,但這些有talent 的人,在90年代尾也未必有這樣的機會。如葉偉信也做了很多年副導演,拍了很多底成本電影。又譬如我副導演做不好,編劇又寫不好,卻又給我機會嘗試做導 演。編劇寫得這麼差勁,副導演又做得這麼差勁,會不會做導演好一點?拍出來也不「羞家」。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我便是廖化了,哈哈哈!
Q:你這個想法跟家棟很相似,認為現在的人都北上拍戲,香港便有很多空間,可以製造一個市場。
A: 這是最相似的地方。經常有人問香港電影是否青黃不接,人才都消失了,不會再有張國榮、梅艷芳、周潤發、周星馳這些super star……在Michael Jackson出現前,世上也從來沒有Michael Jackson;……為甚麼要期待跟他們相同的人,而不期待下一個經典?正如周星馳還在做兒童節目時,誰會想到黑白僵屍和星仔兄弟好介紹中,會出現一個比 周潤發更厲害的人……不會有人知道下一個巨星的模樣。
……所以為甚麼要拘泥於電影的形式……在世界地圖上,香港的位置用針也難以標示出 來。如果要堅持香港電影,香港電影又是怎樣的一回事,為甚麼不把它變成中國電影、華語電影?華語電影才真正代表中國人。你會說荷里活,但不會說堅持做一部 三藩市電影,或堅持做加拿大電影,永遠最大的pool都是荷里活……那麼用中文的正正就是中國人。會不會有人在荷里活要求看一齣底特律風格的電影,根本沒 有人知道底特律是甚麼……都是看電影本身,好看便好看,不好看便不好看……誰管這是中國人或是香港人的作品。
Q:香港人可能太著重迎合市場需要,又覺得扭曲了自己,可能做回自己反而更好。
A: 這是看不起中國人,如果到了荷里活,要完全扭曲你的原意,你反而覺得OK,覺得很開心。可以扭曲自己拍一部科學怪人,但稍為改動遷就中國人,就不行了。認 為說國語扭曲了電影原意。拍日本、紐約會很高興,但叫你拍新疆便覺得委屈,這是心態問題。上了年紀的人可能會有這種心態,但年輕一輩的不應該這樣。
天真是很強的力量
Q:我聽家棟說《打擂台》的風格比較接近cult片,跟之前的有很大分別。
A: 我很想拍一部關於老人的戲,當年華老去,時代已不再看你的戲,免不了失望和失落,到底最後還想追求甚麼,可以怎麼辦。我一開始向Teddy(泰迪羅賓)說 到這個題材時,是關於樂隊的,跟Teddy有最直接的關係,後來家棟問我想拍甚麼時,我想拍這個題材,但我想拍功夫,因為功夫是一個label香港人的 signature。在我的年代,有誰不認識陳觀泰、梁小龍,可是我現在找梁小龍演,別人會問這個戴眼鏡的叔叔是誰。在80年代,有誰不認識泰迪羅賓,可 是現在人們會問這個矮矮的伯伯是誰。他們都在某些時代,標誌了某些事,但到了今天,很多人都已經不認識他們。其實他們還是圈內的瑰寶,只不過有些人覺得他 們已不及年輕一代的價值,我不是想證明,只是想告訴別人,他們是很有價值的。
Q:《青苔》講了一些關於中港的事,有些角色是香港人,有些是來港的內地人,為甚麼最後能夠逃出生天的,都從內地來的女人。
A:我沒有考慮過大陸和香港,我只是經常覺得女人的生命力很頑強,相比之下,男人只是廢物,男人就似蟻窩或蜂巢內的兵蟻和工蜂,只是負責作戰,男人的生命是沒有意義的,哈哈哈!最後負責傳承的,都是女人……
Q:《打擂台》其實呼應了香港的功夫片,在研究過程中,會不會接觸到香港電影的改變歷程?
A: 改變的話,主要是心態上的,那時候做電影的人甚麼都不知道,隨時一個阿四會當上男主角……就是懷著這股無知,便生出很多蠻力,現在回頭看,那是一種很幸福 的蠻力。可是現代不同了,不可能像從前般無知,現在要當明星,是處心積慮去做;要做寫作的,會處心積慮去做寫作。……像梁小龍在街上跟人打架,卻有人突然 走過去跟他說:「喂!〔O靚〕仔咁好打,不如黎拍戲囉!」「好啊!怕你啊!」就這樣做了明星。過程中我了解到,以前那些天真和無知,可以令人有很強的力 量。現在的人卻不夠純粹……如果他們要鑒古知今,學習上一代的人,就是不要顧慮太多,忠於自我,清楚環境,便努力去做一些自己認為對的事。以前的人認為對 便會做,認為功夫片不應該這樣拍,便做另一些功夫片出來。泰哥說自己由學功夫,到當察……當消防員,後來到了拯救隊,又去了打擂台,拿了四屆冠軍,最後被 人發掘成為明星。……Teddy也說,當時的新浪潮導演如徐克、譚家明、許鞍華都沒想過能不能賺錢,會不會受歡迎,重要的是好不好看。
勇放嘗試的重要
Q:如你所說他們可能有一些想要堅持的事,但現在的人好像沒有。
A:不是沒有,但不成風氣。
Q:會不會是現代太多誘惑?
A: 是想得太多……以前的人比較義無反顧……徐克、譚家明在當時的無線菲林組,可以最久七日至九日不睡覺,不停拍。聽說徐克看了譚家明的作品,覺得「好正」, 便回去再想些能贏過對方的,又幾天幾夜不睡覺,總之你拍得好,我便要拍得更好,他們都是飽讀詩書回來的,卻不會理會是不是有更好的工作等著他們,是否要養 妻活兒,女朋友是否贊成,誰給阿媽家用。大家都不是有錢,都會這樣做,只是現在的人想得太多……
Q:現在拍《打擂台》是否也沒有太多製作上,或是市場上的考慮?
A: 我覺得最重要是好不好看,《打擂台》沒有現在的大明星,但有以前的明星,客觀環境就是這樣。另一方面為甚麼一定要有大明星,沒有的話,可不可以一樣好 看?……以前沒有這樣一部電影,我不做出來,怎樣知道行不行。吳宇森拍《英雄本色》,聽Teddy說,有人看後說要燒了那部電影……又有人看後說,拍這些 東西「教壞細路」,大家都覺得不行。你想想,當時周潤發不是大卡士,是票房毒藥、吳宇森是個失敗的導演、狄龍是過氣明星、張國榮是未成氣候的「靚仔」,怎 知道會這樣爆!我不是說我的電影一定會成功,但又不是很貴,試一下沒壞,萬一成功了,不用很成功,少少成功,世上這麼多不行的東西,多一部唔多,少一部唔 少。
Q:如果內地有人找你開戲,你會立刻去嗎?
A:要看題材和預算,如靠壟國內,有一部低於某一個budget的戲,但題材可以不用遷就大陸,我便做盡這個budget內的事,像這次的電影。已經做盡,《青苔》叫我多拍一次,已經不可能,《打擂台》也是,不可能再做一次。
如 果國內要我做,就算是《打擂台》,也不可以是這個預算,這是用over五倍力量才能用這麼少錢完成的事情。梁小龍他們是沒有替身的,一來是他們想親身上 陣,二來是錢和時間都不容許,小龍哥的腳和手都受傷了,全都紮著,泰哥的盤骨移位,每天都看跌打,副導演問我,你是不是變態的,要不虐待小孩(《野良 犬》),要不找人搞小女孩(《青苔》),現在又蹧蹋老人家(《打擂台》),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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